“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位子,却是个吃人的窟窿啊……”
众人便候在殿内,遥遥地守着这对母子无声的陪伴,直至夜雨渐小,东方即白,候着的内官遂才听得太后定静的声音吩咐着。
“召宗亲王和太庙礼正入宫。”
三日之后,朝堂之上,太庙礼正得太后授意正式授封宗亲王为东宫太子,并将在月末于天台山正式举行传位大典,在此期间,央国由太子摄政。
而至于轩帝,帝宫却是未有多的交代,这难免不让民间有了许多的揣测。
清晨,一辆宝驾直冲帝宫东南门处,宫卫欲阻拦,却见马车之上女子双目赤红,手持先帝的青龙剑直指阻拦的宫卫。
“让开!”
合德有青龙剑在手,宫卫不敢阻拦,当即放行。宝驾一路疾驰,至后宫方才停下。
合德丢开手中的长剑,一路放开步子往紫微宫跑去,至宫门前,便见长寿宫的嬷嬷候在了那,她还是被人给拦了下来。
今日旨意刚下,太后早就料到合德定然会来,因此早早便命人在此候着了。
合德被几名嬷嬷拦下,此刻她脸上尽是泪痕,早没了平日里的气度与仪态,只是一个劲地向往内冲,由得珠钗掉落甚至划伤了自己。
“你们放我进去!我要见父王!那是我父王啊!”
嬷嬷见她这般模样,甚为动容,但太后下了死命,不得让公主见到皇帝如今的模样,恐她根本受不住,再生事端。因而此刻无人敢让开,任由合德抓伤她们也不敢后退半分。
“殿下,圣上如今尚在安歇,不得惊扰啊。”
合德被几名嬷嬷抓住动弹不得,她的声音满是颤抖与哭意,欲挣脱的手仿似下一刻便会被她自己挣脱臼。
“嬷嬷,还有两日我就要出嫁了,再让我见见父王好不好?好不好?”
嬷嬷见她这般模样,眼眶微红,最后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出来,“殿下,见不得啊……”
这一声之后,满是寂静。合德终是听懂了嬷嬷这话中之意,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那高耸的殿门,金铜色的龙首衔环似与自己隔了千里之远,下一瞬她便带着满目的悲怆似卸了力气一般跌坐在了地上。
见她如此,嬷嬷赶紧去扶她,却始终将人扶不起来,遂也跟着跪了下去。
“殿下宽心,经前朝上谏,宗亲王登位之后便会立四皇子为东宫太子,届时四皇子一定会想办法接您回来的。”
这些话嬷嬷本不该说,但见合德这番模样,她还是忍不住告知。
得了这话,合德猛地抬头,满眼的惊愕。大风疾走,吹落残枝,也吹干了她眼中的泪。
“殿下?”
嬷嬷见她神色有异,唤了唤,却得不来合德的回应。
良久,合德忽然满脸苦涩地大笑出声,这笑声似疯魔了般吓得嬷嬷一时不知所措。
原来,这才是裴妙音的计划,她不是力有所不及,无法全力相帮,而是打算除掉自己后彻底掌控四皇子,在这一场交易中,自己不过是在给他人做嫁衣!
好一个西州的裴太后!好一个裴氏!
合德看着帝宫高楼红墙之上,那一片阴郁的天色似一场蓄谋已久的“巧合”。
合德神色颓败,恍恍惚惚地在嬷嬷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又踉跄了两方才站稳。嬷嬷搀着她往宝驾而去,未行几步,她却又停了脚步,忽而抬首,神色落寞地再看了一眼紫薇宫那飞龙角檐。
父王,是女儿当真无能啊……
春花已败,烟雨隔楼台,坐上王座的未必是胜者,远走他方的也未必真能逃脱。这巍峨宫殿不断熬煮着为皇权富贵引诱之人,无论胜败,剩下的都只有一把灰烬,待到风来时,散如尘埃。
城郊一处简陋的茶寮,那是走马跑商之人歇脚之处,不过凉棚一所,桌椅几把,与帝京城中那些繁华的酒肆自然无法相比。
茶寮面向帝京城的方向上坐着一名素衣女子,她高束长发一副走商人的打扮,一旁的木桩上还拴着她的马,虽是一身粗布的衣裳,却掩不住玉骨天生的矜贵。她与茶寮其他匆忙的客不同,已然在此坐了许久,一碗茶饮了半晌也不见底。
约日过正中之时,几匹快马从帝京的方向疾驰而来,扬起阵阵尘沙。
为首的一名男子身形较为矮小,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名少年,他拱手向那女子见礼,低声道:
“姑娘,成了。”
那女子闻此,颇为勉强地扬了扬笑意,旧事已了,却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的畅快,她抬眸看向帝京城的方向,那双瞳眸似珠玉一般在天光之下泛着润泽。
此刻她的脑海中印出的是十一年前神武楼前嘈杂的场景,北春园那一曲《黄粱》曾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惊扰着她,而如今,旧时的孤魂终能安歇了。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仿似要将骨子里淤积多年的情绪全都吐了个干净。
王法无法澄清的清白便用王的血去洗净……
兜兜转转十一年,至今日,她还是做到了。
阿笙缓缓收回了目光。
“江淮那边可有消息?”
闻此,那男子模样肃穆了不少。
“据我们的人回报,云生的船当真是烧了……”
一片残叶适时落下,却不巧被干涩的风吹进了茶盏里,这一碗清净被搅起了波澜,印出一双愁绪难展的眸子。
第二百九十六章 别西关
轩正八年,央国那曾经贵比东宫的大公主合德终是走上了和亲的道路。那日,合德公主身着朝花不谢锦服,头戴春风长拂冠,于帝宫拜别太后与皇帝,并由东宫亲自相送至帝京西。
合德公主自小便颇有盛名,出嫁之时,那些受她举荐的文士才子皆出面相送,随东宫一行至帝京西止。
这一行浩浩荡荡,颇有声势。但前往尚御街观礼的民众却道,公主出嫁,却并未入宫内拜别太后,只是在宫门外磕头见礼,不少人言,那是太后不忍看着公主远嫁,因而合德才这般成全了一番孝心。
而公主和亲的队伍还未踏出央国,尚在西关之时,帝京便传来皇帝薨逝的消息。
这前后不过月余的时间。民间都说,轩帝生前最为疼爱的便是合德公主,他这是撑着一口气,不忍白事冲撞,才又拖了这许久。这当是轩帝最后一次顾念他这个女儿了。
西关外,丘土之上,女子锦服华冠,泪眼婆娑地遥望帝京的方向,而后躬身拜别,她眼中的凄楚让送行的央国吏官不忍直视,就连来结亲的西州之人得闻此事都狠不下心催促。现下他们需要与浩室部来迎亲的大部队汇合。
忽而,哒哒的马蹄之声自另一边荒原的方向传来,那里有一条茶马道,是走商的人时常出入的,与官道有些距离。
遥遥地便能看到一人身骑大马缓缓走来,而她的手里还牵着另外一匹马,那匹马毛色油亮,四蹄有力,眸光有神,一看便知是一匹可行千里的好马。
这样的一人出现在和亲队伍之前,引得众人回头,护送的侍卫当即上前欲将其拦下。
“公主出行,速速退开!”
这一声呵斥却并未让马上的人惊慌,她抬眸远远看向山丘之上的合德,朗声道:“得闻公主出嫁,特来送礼!”
她这一声当即惊得合德回首,合德只听一言便认出,那本该在江淮的人如今却出现在了西关。
此刻,阿笙一袭素服,长发高束,天光在她的脸上洒下融融的光,她看向合德眼中带着浅笑,半分不见仇怨。
合德当即喝退了侍卫,欲只身上前,却又被西州之人拦下,请她小心行事。
“她只一人,你们还怕不成?”
说着便提着裙往阿笙那走去。
合德缓步走向阿笙,见她美眸温和,本是微蹙的眉目也不由散了开。
“你居然没上当……”
这话一出,合德不由嗤笑,“这下庄翎月该要气疯了。”
“听闻她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欲在路上截杀你。”
听闻这话,阿笙神色浅淡,并未置评。
“你到底是怎么发现这场谋划的?”
云生的船的确在贺州出了事,阿笙如此重视她的祖母,却并未第一时间赶去,合德想不明白这是为何。
阿笙翻身下马,又理了理缰绳,遂才道:“因为消息传得过于快了。”
“清晨之时,我窦府与天水阁收到消息也就罢了,但彼时却已然是满城风雨,除了有人刻意放消息之外,我想不出来别的理由。”
她自从前便懂得“消息”的重要性,因此在瞰卫和广寒楼皆未有传讯之前,这消息便已然被众人知晓,她难免怀疑这是肇事之人刻意放出来的。
此话一出,合德不由愣了愣,她千算万算却没想到败在这么一件小事上。
但既然阿笙识出了这场计划却还是假装出城,隐匿许久,必然是另有谋划,此刻,合德不由想起了轩帝之死,她的眸光当即沉了下来。
“我父王的死是你的谋划?”
疾风吹劲草,卷起了漫天的尘土,阿笙看着合德凌冽的眸光,便知她应当是知晓了些什么,才会往自己身上猜。
但有些事只能烂在肚子里,却是讲不得的。
阿笙摇了摇头,“我不过是知晓你们有所谋划,因此躲起来,想等着你出嫁之后再返京。”
得闻这话,合德眸中的冷意敛了三分。也对,阿笙即便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将手伸到帝宫去。
她似又想到了什么,转头朝着送亲的队伍看去,那乌泱泱的人众中也不知她在看谁。
“顾胜川我会带去西州。”
对于辛氏这个罪魁,她不会就此罢休。
闻此,阿笙不由微微叹了口气,“将顾胜川交给我吧。”
合德抬眸看向阿笙,见她眸光依旧柔和,话语间带着和缓的调子。
“去了西州后,你尚需要站稳脚跟,这顾胜川难免会落入裴太后手里。”
“她如今虽然欲借四皇子干涉央国朝政,但你别忘了,西州的茉莉公主嫁的可是辛氏的子嗣,西州王室与辛氏必有利益纠葛,顾胜川未必能活着走出西州。”
合德听闻阿笙这话,不由蹙了蹙眉,的确,若是裴妙音有意拿捏顾胜川,在西州她未必能保得下此人,而一个死了的顾胜川便再无法威慑辛氏。
“你要顾胜川又是为了什么?”
阿笙闻此笑了笑,“当然是替如今的太子殿下要人。”
“辛氏虽没了大皇子,但前朝之中依旧有不少势力,如今太子入东宫少不得有辛氏的谋划。”
“殿下当是知道的,为君者哪里受得了他人的束缚?”
这番道理合德自然懂,但阿笙掌朱雀楼却少不得辛氏的助推,她又如何能相信阿笙当真要此人是为了对付辛氏?
阿笙看出了她的疑虑,敛了敛眉目,缓声道:
“殿下无须担忧,我与辛氏终不会是同路人。”
“殿下是忘了此番烧我云生船只的究竟是谁?”
根据瞰卫的消息,云生的船在贺州起火,与庄氏脱不开关系,而庄氏与辛氏的关系密切,如一丘之貉,她尚有账要与庄氏清算,又怎么可能与辛氏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