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安氏不在府中,没了嬷嬷的约束,小桃行事少了些规矩,三两步追上阿笙,好奇道:“姑娘,今日王府的宴席可热闹?”
阿笙浅淡地“嗯”了一声,便没有多的话。
小桃看出她情绪并不高,便缓下了步伐,当即换了话题,“小厨房给姑娘备了点姜汤,姑娘喝了再歇息吧。”
“好。”
阿笙勉强地扯了扯嘴角,便由得小桃轻步离开。
她抬头看了看被夜色笼罩的园子,除了步道与长廊的灯火,其它地方都歇了光。夜风撩动着竹帘在廊下翻飞,那“唰唰”的声响在静夜中甚是分明。
阿笙放缓了步子,一步一步踩在青石做径的步道上,感受着脚下生硬的触感,仿似这般能帮她找回一些思绪。
她的脑海中是王府那青石小径的灯火之下,宗亲王肃穆的神色。
“阿笙,你父亲的案子涉及两朝皇帝,若当真要翻案便是在向天下人道央国皇帝草菅人命……”
宗亲王从初闻此事的震惊到片刻后为难的神色,阿笙都看在眼里,果如裴钰当年所言,这案子涉及天家威信,尤其在世族权势与皇权抗衡激烈的当下,这个案子便如同斩向邱氏江山的大刀,令皇权蒙尘,邱氏子孙不可能答应。
因而,此案要翻根本毫无可能。
宗亲王的这个答复,阿笙心中早有准备,说不得多少失落,她垂了垂眉目,让人难以分别眸中神色。
宗亲王见她这副模样,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若还有其他我能帮你的……”
“有。”
宗亲王话音未落,却闻阿笙利落地打断了他,她抬眸间已是满眼的清明。
“那我只能向殿下讨要另一样东西了。”
阿笙本是柔和的音色被夜风吹得一番凉彻骨。
“我要轩帝的性命。”
得闻这话,宗亲王却似乎有一种早有所料之感,他神情中不见惊愕,只是定定地看着阿笙,良久方得来一声叹息。
“当年他亦说过同样的话……”
这个“他”指的便是裴钰,但彼时,裴钰知晓,若一国无君又无储君,在世族环伺之下,央国必分崩离析,届时便是战火弥漫,民不聊生,他顾念央国百姓,因此选择了另外的方式。
但只要一息尚存,便如薪火未尽,待遇春风又是一场漫天大火。
宗亲王很清楚,他为东宫不过是顺位继承,既是顺位,便须扶正轩帝的皇位,将他从紫薇宫请出来。今日即便不是阿笙,裴钰在江淮也不会坐视不理。
因此宗亲王心里明白,今日他面对的不仅是帝京窦氏,还有江淮乃至五国裴氏身后之人。
在央国之内,这二人若是同时想要一人的性命……宗亲王深知,今日无论他同意与否,他都保不下轩帝,阿笙告知于他,存的是对他的敬意。
夜风徐徐,吹得人有些发凉,良久,宗亲王微微垂首。
“但阿笙,那毕竟是央国的圣上……”
宗亲王这一声似有千斤重。
然而面对宗亲王的无奈,阿笙却一如往常的端着谦和的笑,这些她说出口的话顺畅地如束河往东的流水,不见半分犹豫。
“殿下,若央国还有圣上,太子又如何登上高位?”
“如今合德与四皇子确实再难有波澜,但太后尚在,轩帝是太后亲子,您又怎么保证她不是在利用您,为他儿子挡下世族暗箭?”
“轩帝如今在紫微宫中不见外人,他到底是否安康没人知晓。待到众人将注意力都放在您身上,他再出来,道自己已然完好,可重掌江山,届时,您又当如何自处?”
“将眼看着到手的王位又让出去么?”
阿笙的话轻灵而冷淡,却字字砸中要害之处,她不由想起了静严对宗亲王的评论,“有怜悯之心,却缺乏帝王的杀伐果断”。
“殿下,您应当做的不是匡扶轩帝的皇位,而是将他就此扼杀在紫薇宫中。”
阿笙看着宗亲王眼中的挣扎,便知自己的话他到底是听进去了。
她抬眼又看了看朝华庭的方向,那里的灯火证明,宴席正是酣畅之时。
“辛氏从前是如何操弄轩帝朝局,将来还会如法炮制,我可再替您做一件事永绝了此后患。”
阿笙收回神色,唇边的浅笑不减,仿似说得不过是街边闲话一般。
“殿下,这一次,我来做您的刀,如何?”
宗亲王知晓,阿笙是何等精明之人,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以身入局,今日她能说出这番话来,已然是给了自己最大的尊敬。
宗亲王握拳的手松了又紧,他紧抿着唇良久不发一言,待到夜风将他的身子都吹冷,方才松口道:
“我今日权当没有听过此事,来日,若东窗事发,我亦不会替你遮掩。”
得闻这话,阿笙眼眸当中无悲无喜,而是一片染不进笑意的死寂,她拱手躬身,以文士之礼,慎重拜谢。
“谢殿下成全。”
阿笙收回神色之时,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从前窦盛康的院子前,如今那里放着窦盛康从前收藏的一些物什,除了每日都有人洒扫之外,就连安氏都少来此处。
“哎哟,姑娘,你让我好一通找。”
小桃端着手里的瓷盅快步走来,“这边阴冷,还是快随我回去吧。”
阿笙扫了一眼那园中的枯景,窦盛康当年留下的那些枯木还是被她命人造了景,经过这些时日,早有藤曼攀爬其上。
“小桃,你去一趟别府,请大爷来府中,便道我有要事相商。”
第二百九十三章 沉船消息
晨雾刚散,窦府前院的侍从依旧如往常般带着工具往侧院去浇灌,安氏见今年王氏门前那株桂树长得喜人,离开之前便吩咐着在那里种上了一些。
刚到侧院便见小桃带着几名侍女在小花园里摘一些新鲜的花瓣,说是小厨房要给姑娘做一些花食。
“二姑娘又晚起了?”
说这话的是府内的老人了,他笑呵呵地将一瓢水灌在泥地里。
小桃闻此笑着叹了口气,“姑娘常说,春困、夏眠、秋来懒,冬季最是棉被软。”
这话一出,众人不由频频笑出声。
“二姑娘的歪理还是那么多。”
一旁的嬷嬷笑呵呵地帮小桃将花瓣整理好,递给了她,而后又起身看了看那一些桂树,不由道:
“待老夫人回来,这些该都能开花了。”
正说着,便见前院的小厮跑的一脑袋的薄汗,张望着这边,而后快速朝小桃走来。
“小桃,快快,快去告诉姑娘,南边来了消息,老夫人他们的船在贺州出事了!”
贺州是江淮北边的一个小城镇,云生的船原本是沿着贺州外河道直达寒城进行补给,然而却不知为何入了贺州内河道,停靠了一晚。正是停靠的这一晚,船体于深夜忽然起火,大火很快将船体吞噬,整个贺州的人都被河岸的大火惊醒,待到官府的人到时,整艘船已经被烧的没了型。
下游的寒城码头见云生的船并未按登记的时间靠岸遂向上游问了问,这才确定,那艘起火的大船便是云生的。
窦氏老夫人的船在贺州遭难的消息很快在帝京传开,天水阁当即调派最近的人手前去贺州确认消息,同时派人来窦府回禀阿笙,请她稍安勿躁。
浮生院内,小桃看着案几前,阿笙自知晓这个消息后便一直坐在案前不动声色,连衣衫都还未换整齐,不过披了一件长衫便坐了近一个时辰。
天色正亮,却只进了三寸的光,小桃不由开口:“姑娘……”
待到小桃这一声,阿笙似受惊一般,略显惊慌地看向小桃,而后又定了定神,“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得了这话,小桃多了她几眼,阿笙如今这模样着实令人担忧,小桃听了话离开了屋内,却还是在廊下候着,以防阿笙出什么事。
庭风摇曳着树影,留了一室的斑驳,阿笙看着那一盏早已经凉了的茶,神色微凝。忽而一阵清风过,扫落了挂在她肩上的长发,扫过她置于宽椅上的手,也扫清了她烦乱的思绪。
她忽而撑起身子,快步往屋外走去,刚出屋门便见小桃还守着那未敢离去。
“小桃,准备马车和人手。”
说着她又转身回了屋内,自顾开始换衣着装。
一个时辰之后,四辆马车自窦府朝着南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巷口转弯的角落里,两名身着素服的男子猫着身子远远地看着这一切,待到马车飞扬的尘土都落下,方才转身没入人群当中。
公主府内,侍女躬身将一篮剪下的春枝呈递到凉亭之内,合德一袭春晓欲眠锦服坐于亭下,她摘剪了枝桠,而后装入白瓷青花的瓶中,那些被她捋下来的花苞便被顺手丢进了塘内,引得鱼儿翻滚抢食。
未久,一名侍女迈着细碎的步子自前院的方向走来,而后走到合德面前躬身见礼,低声报了句什么,这音声小得仿似能被大风给吹散了。
合德得闻此,那捏着花枝的手都顿了顿。
“可看清了?”
“回殿下,看得清楚,二姑娘的确上了马车出城了,城门卫那里也确认了此事,现下想必是赶去贺州了。”
得了这话,合德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她此时不由想到那日黄庭生所言,这窦氏在帝京盘踞多年,如今又有宗亲王为其撑腰,要在这里动窦长笙并不容易,若要动她,唯有诱其出京。
饶是窦长笙计谋再深,关心则乱,事及她祖母,她如何能沉得下心。因而贺州船体起火之事才会刻意留下疑点,引她欲亲自去查明。
“对了,往晓寒筑去一趟,告知庄翎月,人我是引过去了,但贺州毕竟是江淮地界,我的人行事没那么方便,还需她庄氏相助一二。”
话音刚落,合德手中的剪子便是利落的一刀将最突出的那一枝剪落。
窦氏这一后患她要替轩帝除了,但庄翎月一边端着她庄大姑娘的架子在帝京收揽人心,为自己赚足了名声,一边又暗地里撺掇着要取他人性命,这作派她可不愿惯着,这趟浑水,庄氏趟定了。
但这消息却并未让她有多少开心,不过片刻便似有愁事又上心头,眸光也黯淡了不少。
合德转了转手里的瓷器,今日这花枝却似乎还是不合她心意,便令人收拾了下去。
“太后那边可有消息?”
“回殿下,长寿宫那边除了对送嫁侍臣有所吩咐外,并没有别的话了。”
得了此话,合德不由长长呼了口气,似乎唯有这般才能将胸腔中的烦闷舒展些许。
如今太后是铁了心了,公主府几次三番派人去问候,却连长寿宫的宫门都未进得。
合德垂了垂眉目,遂吩咐道:“让徐嬷嬷亲自走一趟长寿宫,就说我此番远嫁,想带一些宫内的人随行,也能解我思乡之情。”
徐嬷嬷是从前太后身边得力的人,当年合德落府,太后亲自指派她来照顾合德的起居,这话从徐嬷嬷的口里出去,难免引得太后多顾念一些,终是让太后松了口,由得合德挑选一批宫人带去西州。
长寿宫偏殿的宫道上,一辆马车早早候在了那,一名侍女模样的人从侧门而出,她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了无人,方才带着一名内官模样的人从内走出,那人身形高大,应是男子,但却垂着头,让人看不清面容,二人快步往马车等候的方向走去。
待到亲眼看到人上了马车,那人遂才返身,快步从岔道返回长寿宫旁的清辉阁,向候在此处的徐嬷嬷回了话,话刚尽,便正巧遇上长寿宫的李嬷嬷来回话。
“这个天怎么还出了一头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