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拢住手中灯火、一边眯起眼望去,只见那黑色身影在船舷上一个踏步飞起、无声无息地滑向水面,他的衣摆上下翻飞着,像是水禽展开的黑色羽翼,转瞬间消失在凌晨时分混沌一片的河面上,风吹动他衣摆发出的猎猎声响也随之隐去。
呼喊声卡在苏沐禾的嗓子眼,最终还是被她咽了回去。
苏家的船工正聚在艏间里饮着酢浆,有人察觉到她手中琉璃灯的光亮,懒怠地探出头看了看,便又缩了回去。
这船工显然不是第一天如此了,这船上也不止他一人如此。毕竟苏家二小姐的事不用太过上心,是他在苏府做事第一个月就看明白了的道理。
船尾,粉衣婢女觉察到动静,端着早就添好的香炉急匆匆从船舱中钻了出来,神色紧张地四顾着,声音中有遮掩不住的焦虑。
“小姐,他人呢?已经走了吗……”
苏沐禾没有理会商曲,两只眼睛仍望着灰蒙蒙的远方。
那是苏家另一艘货船的方向。
早在启程离岸前,她便看到了宝粟码头上半明半暗的灯火。她打翻那盏琉璃灯的时候,便知道他今夜一定会出现,只是没有想过他会正好来到她的船上。
她能一眼看透他的企图,也能看透他隐藏在得体温顺下的锋利与空虚。
但不知为何,方才瞧见他离开时的样子,她似乎一瞬间对自己先前从对方身上窥见的种种产生了怀疑。
他应当并不知晓那艘船是否便是他要找的船,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向着那艘船而去了。他应当是小心的、谨慎的、不轻易展露出另一面的,可他离开的时候却显得那样匆忙、不管不顾、甚至没有在她面前刻意遮掩自己的身手。
东风又起,苏沐禾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下明暗难定。
祖母潜心修佛,总说人生是一场度人度己的修行,需要机缘来点化。而她日日吃着那些放凉的素食饭菜,望着府院那面高墙,从未觉得自己的人生能有所谓的机缘。
她已心归寂默数年,上天却让他在今夜登上了她的船。
这怎能不算是机缘?这必须是她的机缘。
琉璃彩灯中跳动的火光渐渐平息,苏沐禾开口时,声音已如往日般婉转柔和。
“商曲,我的伞在吗?”
商曲一愣,随即有些心虚地低头道。
“伞、伞在郭掌事那呢。先前登船的时候,他让眉冲姐姐过来拿的,说是要给大小姐用的……”
她那出行时通往车马的路上都要铺上软毯的好姐姐,身旁哪里会缺一把破旧的油伞呢?
苏沐禾的脸上没有半点不甘与怒色,有的只是看透冷暖之后的凉薄意。
“不急,我们会有机会取回来的。”
苏沐禾站在船舷栏杆旁安静地露出一个笑来。
她已寻得足够说服自己踏入新境的来去因由,而即将发生的一切便是这新境的开端。
她觉得那少年之所以会那般匆忙地离去,归根结底不是为了那船上的某个人,而是为了某件和他自己息息相关的事。就像今夜她之所以会出现在这洹河之上,实则也并不是为了“邂逅”他,而是为了那件关于她自己的、不得不做的事。
机缘便是如此。
他们的步调是如此一致,早一刻、晚一刻都不行,偏偏在此刻相汇了。就算他们各自奔跑在只为自己的道路上,她也坚信他们终会殊途同归。
就像芭蕉终会被细雨打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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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中,少年的身影一闪而过,似一把锋利的刀子将雾气分隔成两半。
受惊的夜鹭在水面上掠过,没有留意到一个黑影正从上方飞快逼近、渐渐与之重叠。
所有时机都被掐算得刚刚好。
李樵足尖落在那只夜鹭的后背,随即借力再次飞起,直奔那艘船的左舷而去。
船舷下方那处窄长的洞口中隐约透出火光,而光秃秃的船舷一侧并无落脚的地方。李樵凝神望向那处洞口、杀意使得他的目光如箭般穿透黑暗与雾气,腰间锈刀已出鞘、在他手中高高举起,他的身体在半空中弯成了一张弓,瞄准了前方飞速接近的船体。
左手刀重重劈砍在那缺了半块木板的洞口上。
噼啪一声脆响,狭窄的缺口变成一个大洞,碎片飞起间,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好奇怪的感觉。
从前他举起手中的刀时,听到的只有惊叫和求饶,几乎从未听到别人喊过他的名字。那些人不会知道他的名字。就算知道,也不会以这种口吻唤他。
转瞬间,少年劲瘦的身形已灵活钻入船体之内,随即落脚在那隐隐透着火光的船舱里。
地板上的火苗已经扩散开来,他一眼便看到那背靠木箱、缩成一团的人影。
是她。原来他没有听错,是她在喊他的名字。
过往那些日日夜夜,每当她这样唤他、要他回应的时候,他总要小心克制自己心底的那股旺盛杀意和野蛮本能。只是练习的次数久了,从某一日开始,他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熟练了。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那究竟只是逢场作戏,还是另一种他从未意识到的、深入骨髓的本能。
就像眼前这一瞬间,他还来不及想明白这一切,便已不由自主地开口应道。
“我在。”
那团紧贴在木箱上的人影终于动了。
他看到那张熟悉的、干巴巴的小脸转过来望向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间睁大了,就像晴夜里的星子一样闪亮。
“你怎么……”
他怎么会来?
他以为她知道的。
她不需要什么烟丸和鸣烟。只要她唤他,他就会去到她身边。
少年浅褐色的瞳仁被火光映亮,那其中总是似有若无的雾气顷刻间被驱散了,只剩一片光亮。
女子望着那双眼睛,但最终只愣怔了片刻。她很快便想起什么,忙不迭地通报着眼下的危急现状。
“听风堂的刺客!那个、那个什么针!”
秦九叶话音刚落,船舱中那第三个人已从这突发状况中回过神来,抢占先机出手了。
心俞手腕一翻,三根毒针直奔那暴露在视线中的少年而去。
在有目力死角的黑暗环境中,熟悉环境的那个人势必可以抢占先机。而在狭小空间里,武器细小灵活者更占上风。
连占两重优势,身为一名刺客,那心俞确实没有理由不出手。
但或许,她还应该更谨慎些。
叮叮叮,三声脆响。那少年干净利落地挡开了她的先发制人,就像那日在听风堂后院中一样。
彼时她有任务在身,发现不能在几回合能将对方斩草除根后,便迅速离开了,是以并没有机会仔细观察过对方的武功身法。但方才破开船体的那一刀,她却看清了。
那绝非寻常江湖小辈靠自我摸索能够悟出的刀法,而是至少经历过千百场实战和岁月沉淀后才能成型的杀人之术。
尽管蛰伏在苏府,但她自认并没有离开江湖太久。
江湖之中何时出了这么一号人物,而她对此却并无耳闻。
火光将船舱正中照得一片通红,人的眼睛盯得久了,反而看不清那些周围的黑暗角落。
秦九叶一动不动地趴伏在地上,努力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她不敢呼吸,生怕自己因为吸入烟气而咳嗽起来、拖累了那前来搭救她的同伴。可她又放心不下,只能立着耳朵使劲去听周遭的动静。然而除了火焰燃烧的声响和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她什么也听不清。
但她知道,在那些火光照不到的黑暗中,有两只可怕的恶鬼凶兽正在无声对峙,杀机一触即发。
咚咚咚,一阵模糊的脚步声从头顶上方传来。
许是因为火光已透出船体,又许是因为方才船身破损发出的声响,终于有人赶来查看这处密闭的船舱了。
只是那倒霉蛋只来得及打开舱门木板、往下走了三步,面门正中瞬间便多了一根针,随即整个人变浑身僵硬、跌下木梯来,跟在他身后的人惊叫一声、掉头便往回跑去。
空气从舱门处涌进,随即与舱壁上的破洞连通,火势瞬间扩大开来。
火光爆闪的一刻,局面也在瞬息间逆转。少年的刀切开黑暗和火焰,像一道无声无形的巨浪一般迎面疾驰而来,杀气似是将空气都抽干了一般、令人笼罩在窒息感中。
心俞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入江湖十数年,她自认大大小小的争斗厮杀经历过无数,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是她身为一名藏在暗处的刺客最得意的本事,是以她还从未真的见识过什么叫无处可避、无处可逃。
这世间,怎会有避不开的刀剑呢?
她还未想明白这一切,那刀锋已然逼近。
寒凉贯穿胸腹,她几乎能感觉的到那生了锈的刀锋摩擦骨头发出的咯吱声,随即袭来的是久违的疼痛感。
但她到底算得上身经百战的江湖刺客,只停滞了短短一瞬便狠心推刀脱身开来,随即立刻换了招式,改做利用步法、迂回作战。
可不论她如何变幻招式、如何屏息闪躲,那身后的影子总能立刻知晓她的方位,用那同一招朴实无华的刀法将她逼入绝地。
“青刀,你是青刀……”
紫衣女子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做出了决断,咒骂一声过后迅速向木梯奔去,踩着那木梯上的尸体就要遁走。
李樵立刻察觉到了她的意图、紧随其后追了上去。秦九叶见状急得满头大汗,在他身后声嘶力竭地喊着。
“别追了!”
那心俞虽然既可疑又可恶,但绝非今晚的重点。重点是她今夜会出现在这里背后的原因,还有苏家的这艘船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然而不论她如何呼喊,少年的身影却还是没有停顿。
他能隔着数十丈的河面回应她的呼喊,眼下却仿佛再听不见她的声音了一般,像一只嗅到了鲜血、兴奋到不能停下的犬,就这么追着他的猎物消失在凌晨时分的夜色中。
“不要追了!不……”
一阵浓烟呛进嗓子眼里,秦九叶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如果方才她还对某人的“忠心护主”感到欣慰,眼下她便又成了这天底下最失败的主人,眼睁睁看着自家那只不听话的劣犬为了追狡兔跑没了影、怎么唤也唤不回来,只能气得原地跺脚。
他今天是怎么了?上次在听风堂的时候,她叫他不要去追,他便听话地留了下来。这次不知为什么,竟变得如此不管不顾了。
颤动的瞳孔一顿,秦九叶断断续续回想起来,方才在打斗中,那心俞最后似乎对着李樵喊了什么。可她离得实在有些远,火焰灼烧船舱的声响将那几个字切割得支离破碎。
喊了什么?到底喊了什么?那几个字的音调似乎有些熟悉,她应当是在哪里听到过的……
船舱内的火光越来越盛、黑烟越来越浓,火焰炙烤的温度将秦九叶从思绪中拉了出来。她自知不能在原地耽搁下去,晃晃悠悠站起身来,拖着两条因脱力而有些绵软的腿努力向舱门走去,经过那船工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鼻息,然而一切为时晚矣。
其实方才只需有个丝毫偏差、片刻迟疑,眼下伏尸此处的人便可能是她了。
秦九叶收敛心神、不再犹豫,顺着木梯努力向上爬去。
甲板上人声嘈杂、似乎已乱成一团,有人在大喊捉刺客,有人在大喊走水,就是不见李樵和那心俞的身影。
火光从货船底舱透出来、越烧越旺,这下莫说河道上的船只,就算是在岸上也会留意到这不同寻常的一幕了,剩下的不过只是时间问题了。
秦九叶抬起沾了黑灰的手抹了了抹脸,随即捂着口鼻、低着头,混入几名奔走的船工之中,边走边粗着嗓子跟着喊道。
“走水了!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