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话一出口,秦九叶便知道自己问错了方向。但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而还没等她想出下一步棋,对方已经开始步步逼近了。
“本以为你同他一道前来,总不会来蠢到在这种情况下来探究我的事。如今来看,倒是我高估了你。”那心俞指缝间已多出三根银针,整个人涌现出些许猫捉耗子的慵懒。“你放心,这针上的毒见效很快,若深入要穴,不出半盏茶的工夫便能令人七窍流血而死。你若配合些,我保证你不会痛苦太久的。”
一道而来?和谁?难道是……
眼前闪过河边那少年递出鸣烟时的样子,秦九叶的心猛地一颤。
但她眼下实在没有时间去认证自己内心的那点猜测,更没有空闲任自己的情绪泛滥。
她只知道,因为某种她未能提前知晓的隐情,眼下的这场“谈判”还没开始便已经彻底破裂。
她本就处于弱势之中,一旦看清形势,再不能犹豫、需得立刻做出反应才能保命。
那心俞抬起手的瞬间,秦九叶手指一松、手中那盏油灯便应声落地。
腐朽的灯架在撞击下碎裂开来,灯油洒出,几个火星蹦了两下便烧了起来,暂时将两人隔开。
那心俞不由得一顿,随即嗓音尖细地笑起来。
“你该不会以为这样便能吓退我了吧?”
秦九叶退到那团火光之后、尽量让自己的身形隐入黑暗中,声音沉沉地开口道。
“这船内外都漆过桐油,船舱内为了防水处理得很干燥,为了掩人耳目还在船舱和船尾装了不少稻草,烧起来可是很快的。你给苏家做事,若是差事办砸了、引来旁人看热闹,应当也没有好果子吃。”
先前那诡异的笑又回到了心俞脸上。
“苏家?区区一个苏凛,能耐我何?”
不是苏凛?这心俞背后果然另有其人。是谁?到底是谁……
木地板上的火苗缓慢蔓延着,却不知何时才能透出这厚实的船舱之外。秦九叶一边不露痕迹地往角落里退着,一边抬起手、假意擦着额角的冷汗,实则偷偷观察着船舱的四壁。
“对付我一个江湖郎中而已,心俞姑娘何必这么大阵仗?”
“我可不敢小瞧秦掌柜。都说江湖中,似泥鳅那样细小狡猾的鱼儿才能活得长久。秦掌柜想必深谙此道啊。”
眼见对方不为所动,秦九叶只得再撂一句狠话诈向对方。
“我今日可不是一人前来。你光顾着对付我,小心教人抄了后路。”
这一句不知令对方想起什么,心俞果然犹豫了片刻。但也只是片刻。
“若能将碍脚的石头一次清除,我求之不得。”
她说完、眼中凶光毕现,秦九叶却已趁着她那一个犹豫的空档,转头向着船舱一侧跑去,那里有几只孤零零的木箱立在那里,她将自己藏在木箱之后,随即望向身后船舱的舱壁。
方才她站在底舱正中的时候,隐约感觉到这船舱并非完全密不透风,隐约有河水腥气传来,随即留意到那靠近舱壁某处,有块不起眼的木板微微凸起,现在离近了仔细一看,果然是一块后来草草钉上去的板子。
她小时候跟着秦三友跑过船,对码头的事不算陌生。那些常年跟船的老船工会在底舱偷偷留一点空位,用来拉些私货贴补自己,而船主往往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遇上吝啬的主,船工便会偷偷在船舱舱壁水线以上的位置留一个运货口,趁船主不注意的时候运些私货上船,平时不用的时候便从外部封死,不仔细去瞧便不会发现。
那心俞的脚步声步步逼近,如同催命的咒语一般挥之不去。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拼尽全身力气撞在那块木板上。
木板发出吱呀一声闷响,勉勉强强翘起一根手指宽度的缝隙来。
她看到了希望,奋力挥动着拳头、一下下打在那块松动的木板上,隐约有风从木板缝隙中吹了进来,她再接再厉又是一拳,已经活动的木板应声脱落了一小片,掉入河水之中。
舱壁上露出个一掌来宽的窄洞来,她试图从那洞中挤出身体却已失败告终,便对着那洞、拼命向外大喊,祈求能有人留意到。
“这里是河面上,水声会掩盖一切,等有人赶来查看,你已经死得透透的了。”心俞的声音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带着几分猫捉耗子的悠闲,“你口中的同伴呢?莫不是在等那位新来的督护大人?他向来是个大忙人,怎会管你一只小虾米的死活呢?”
秦九叶不理对方,转身用力将最近的那只木箱往前推了推、挡在身前,一种呼气过度后的晕眩麻木感正慢慢爬上她的全身。
眼下距离他们逃出听风堂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邱陵的人不管怎样应当也已经追到码头了。只要她能再拖住这心俞片刻,这船上的火光便会成为最好的信号,指引岸上的人前来探查,她还未来得及探明的一切、这艘船上的真相也终将大白于天下。只是不知她是否还能看到那一幕到来。
她的人生本钱是如此微薄,经不起任何一次赌注,但凡有万分之一的输面,她便有可能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秦九叶将身体紧紧缩成一团,流血的手握紧了先前那颗来不及扔出的烟丸,随即又飞快取下那根藏在簪中的毫针来。
船舱狭窄、视线不佳,她未必能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江湖客一样在乌烟瘴气中迅速脱身,但她能为自己挣得一个反抗的机会。说到认穴,她自认不比那心俞差,可她不会牵线飞针,只能近身一搏。可若离得太近,就算有那迷烟做掩护,她又能有几分可能快过一个使暗器的刺客杀手呢?
她曾对老秦发过毒誓,有生之年不用医术害人。然而眼下显然顾不了那么多了,她便是使尽浑身解数也未必能伤到眼前的人。
恍惚间,她的思绪竟不受控制地飘远,想着些荒诞而奇怪的事。
若她当真用一根毫针扎死了一名江湖高手,这江湖上是否就会有关于她的传说呢?她的针应该叫什么?果然针?听起来好像不太中用的样子……
噼里啪啦。
那是稻草燃烧的声音。
咚,咚,咚。
那是她的自己的心不受控制的狂跳声。
下一刻,她感觉到自己的嘴唇蠕动、颤抖着、轻轻吐出两个字来。
“李樵……”
有时人在极度危急的情况下,会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种身体与思绪分离的状态,而在秦九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她的舌头已把心底默念的那两个字念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手中握着那用来保命的烟丸和毫针,口中却在唤他的名字?
她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过往每次遇到困难的时候,她能依仗的人从来只有自己。是以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在危机关头喊出另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眼下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她眼前的人的名字。
火光愈盛,将心俞鬼魅般的影子投在船舱的四壁之上。那影子就在她眼前放大、放大,她几乎能看到对方那双绣鞋、闻到她身上那股刺鼻的熏香味、听到她堵在喉咙深处的轻蔑笑声。
若人死前最后一刻见到的是这般情景,孤身去投胎的路上只怕都会觉得憋屈吧?
秦九叶闭上了眼睛,狠狠掷出了手中的烟丸。屏住呼吸前一刻,她听到自己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
“李樵——”
受了潮的烟丸在地上弹跳两下才裂开来,哑炮一般冒出小股灰烟便没了动静。
擎羊多奸商,老祖宗诚不欺她也。
秦九叶绝望握紧了手中的针。稀薄烟气中,她只听到那心俞放肆的笑声飘忽不定地响起。
然而那笑声并没有持续多久。
下一刻,木头碎裂的巨大声响在船舱一侧炸开来,夜风钻入底舱之中,那团火光瞬间窜起、烧得更旺。
秦九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伴随着那阵风落在她身后。
随即,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我在。”
第71章 劣犬
凌晨时分的洹河河面仍残存着最后一层薄雾盘桓不散,任何光亮、任何声响都会被稀释进那片水雾中,片刻过后便蒸发得不留痕迹。
就像那些隐秘的情绪一样,不论在一个人心中如何翻涌,最终还是要落得寂静无声。
纱帐轻遮的小窗内,苏沐禾缓缓低下头、望向横在她腰间那柄没有出鞘的锈刀。
少年脸上那种乖顺的笑像是被人反复雕刻过后刻进骨子里的一种记忆,而他握刀抵在他们之间的那只手则带着一种本能。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厌恶被触碰、要同任何人保持距离的反应。从前,她在雨天也会这般下意识地远离那些水坑,将自己蜷缩在那一眼可以望到尽头的屋檐之下。
其实除了抬起那只握刀的手,他再没有其他动作了,但苏沐禾知道,她再也不能靠近他分毫了。
她抬起头看向他,随即猝不及防地望进一双冷漠的眼睛。少年身姿挺秀,好似一株长在旷野溪流边的野芭蕉树,粗枝与柔叶并存,生就一副卷舒多情、承雨承愁的模样,然而那双褪去了伪装的眼睛深处,却比嶙峋的山石还要贫瘠。
她为自己在这一瞬间窥见的真相感到错愕,但不过一息之间,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已经恢复如常,温驯同今夜河面上泛起的烟海云雾般浮上来,遮掩住他的一切心绪。
“夜里行船,风大浪大,二小姐可要站稳了。”
苏沐禾轻启朱唇,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下一刻,那柄横在她腰前的刀已经离开,他们之间又恢复到了先前的距离。
沉默从他们脚下的影子中溢了出来,在整个船屋的四壁上蔓延,将每一寸空气都笼罩在其中。
她曾经很擅长同这种沉默相处。
在姐姐开始跟着家中管事巡账、兄长开始“以酒会友”到深夜的那些年,她便是这样日复一日地独自在自己的小院中徘徊,或是跪坐在祖母身旁,听那些已经几乎可以倒背如流的佛经。佛珠捻动的声响和祖母毫无起伏的音调可以从日升响到日落,但她却觉得那是一种比真正的无声更加可怕的寂默,而她已渐渐从对抗它的那个小女孩变成了那寂默本身。
只是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她突然便觉得这种寂默是那样难以忍受,而她已缺少去打破这种寂默的勇气和经验了。
不知过了多久,纱帐微动,河面上隐约传来一阵响动,似乎只是水鸟野鸭在鸣叫。
李樵的身影终于动了,他转过头、向窗外望去。
东面吹来的风又急了些,雾气一瞬间似薄纱般被分开了,漆黑一片的江面上突然亮起一个不起眼的红点,随后又消失在风中。
闪烁明灭,转瞬即逝,若是不仔细去瞧,便会以为是月光照射在江面上的反光。
然而月亮即将在天边隐去,太阳还远没有升起。
先前那似水禽鸣叫的声音再次响起,模模糊糊地隔着江水传来,听不真切的样子,又似乎只是早起的船家在隔岸吆喝着什么。
下一刻,方才还在摇曳灯火下的少年已经不在原地了。
苏沐禾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怔了片刻终于提着灯追出门去。
李樵的身影停在船舷一侧的栏杆旁。他没有说话,只盯着窗外江面上那道黑乎乎的货船轮廓。
苏沐禾望着他脸上的神情,终于明白今夜他无数次望向窗外时,究竟是在思考些什么。他在估算着自己同那艘货船之间的距离。
两船之间相隔不近,若非起风后吹散了些许雾气,或许连这一点轮廓也瞧不真切。
不到百丈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只因空旷的河面上看不见任何能够落脚的地方,便是专修轻功步法的高手,也很难一个纵身跃到船上去。
李樵的视线转向四周的河面上。
他得等一个机会。
河面上重归安静,不论是声响还是光亮都不再出现。
他的心却跳得越来越快,一种强烈的预感充斥着他的全身。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从身上摸出那女子先前硬要塞给他的烟丸,李樵手腕一转,那烟丸便带着一股劲风向着不远处一片已隐入雾气的芦苇丛中飞去,只听砰地一声轻响,下一刻那芦苇丛中瞬间传出一阵水禽的鸣叫和骚乱声。
伴随着翅膀拍打水面的声响,几道黑色身影从雾气中飞出,是休憩中受惊的夜鹭。
水禽掠过河面、恰巧有一只飞快从那两艘货船之间穿过,只这一刹那的时间,苏沐禾只觉得手中的琉璃灯一晃,那少年已不在栏杆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