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赶在此时前往码头,必是做了万全打算,莫说晚到一步,就是临到最后关头,也有可能失之交臂、前功尽弃。
但今夜的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眼下麻烦事都还没开始,她怎能再失先机?
“上车。”
秦九叶一把将杜老狗塞上马车,自己也抬脚跳了上去。一来二去,如今她竟已有些习惯这坐马车的种种规矩了。
与其费力抗衡,不如顺势而为。不论是先前的寿宴还是此次的行动,她都不觉得许秋迟只是多管闲事、或者诚心要她难堪。邱家的这位二少爷,远比看上去要精明得多,如今他们不过是恰巧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她该庆幸此刻他们是盟友而不是敌人。
苏凛确实难对付。可她还真就不信了,凭她这些年夹缝中生存练出的本事、再加上许秋迟这卑鄙无耻的小人,难道还不能将对方一个立在明处的靶子扎个明白吗?
这厢想罢,她转过头去,却见那少年仍立在街边,忍不住低声催促道。
“快上车,莫要再耽搁了。”
李樵看一眼那坐在车舆前、表情倨傲的姜辛儿,蓦地出声问道。
“阿姊是怕我会输吗?”
秦九叶被问住了。
她哪里思考过这件事?输不输的,难道眼下是小孩子扯头发、踩脚指打架的时候吗?
还没等她想出该如何回答,坐在车前的姜辛儿已不客气地开了口。
“你当然会输。”
眼见两人就要陷入新一轮的争斗,秦九叶急得额头冒汗,那少年看她一眼,终于恢复了往常那副乖顺的样子,也不管那姜辛儿脸色如何,一个起落便坐在了对方身旁。
姜辛儿冷哼一声,自始至终都目不斜视,手中辔绳一抖,马车车轮迅速滚动起来,向着雾气深处而去。
第68章 迷雾问津
九皋城一年之中有近一半时间会被雨雾包围。凌晨时分、靠近水的地方,雾气又格外浓重。
宝粟码头,恰如其名,船舸密集,犹如金粟。
只是眼下没了白日里阳光的映照,换做夜色与雾气装点,寅时初的宝粟码头就像是一头趴在水畔、若隐若现的怪物,而那高低错落、连成一片的桅杆与船蓬便是那怪物的背脊,随着水波缓缓起伏着,似是有了呼吸一般。
秦九叶透过马车车窗的缝隙向外望去,神情很是复杂。
“你那些街头巷尾的朋友们,当真看清楚了吗?”
杜老狗连忙点头。
“当然看清了,城北的王秃子亲口告诉我的,说苏家调了七八辆拉药材的马车,天一擦黑便在后巷等着,直到方才丑正二刻左右才驶出来,趁着雾大便直奔金粟码头去了。”
“然后呢?”
杜老狗一脸茫然。
“什么然后?”
秦九叶只觉得口干舌燥、心烦意乱。
“然后他们上了哪艘船?船有没有离开码头?”
杜老狗眨眨眼。
“你只说要盯着他们离府后去了哪里,没说过还要盯哪艘船啊。何况要是盯到上了船再送信来听风堂,岂非万事俱晚矣?你这个人,脑子真是不大灵光……”
秦九叶冷不丁被噎了一句,觉得有些窝火,但又觉得同一个真正脑子不大灵光的人计较也很是无趣,半晌只得转头再次向车窗外望去。
天色依旧黑沉沉的,偌大的码头因浓雾的关系而望不见尽头,不知是否有人躲在暗处,更不知哪几艘船中有人留守。
往常到了这个时辰,早有渔家出船,准备装卸货物、交易鱼鲜的贩夫走卒也早就拎着扁担蹲在码头旁了。只是宵禁方才结束,有些生意还没恢复,今夜又逢大雾,这码头上的繁忙也被推迟了不少。
而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城北苏家遭贼的事城中人多多少少都听说了,谁也不愿在此时冒这个头。是以没人敢在此时点灯挂在船头招揽生意,更没人敢在此时出来晃悠。只因一点动静在这安静的夜晚都会显得格外明显……
哐当。
车方才停稳,那一身锦衣华服的少爷已跳下马车,双脚踏上吱嘎作响的码头木栈道,向那雾气深处走去。
秦九叶暗骂一声,连忙拉上李樵和杜老狗跟上前。姜辛儿也从车上跳下,一边点亮了手里的油灯、一边跟上许秋迟的脚步。
四周一片混沌,月亮隐在雾气中,只在天边留下一团微弱的光。人走出几步后便完全迷失在浓雾之中,既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前进的方向,那油灯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再远的地方便瞧不清了,也不知那些漆黑的角落里,是否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秦九叶走了几步,心底越发不安,只觉得今晚的行动有些脱离了掌控,斟酌一番后委婉提醒道。
“姜姑娘,敌暗我明,咱们现下这样明晃晃地走来走去是不是不太好?”
“这码头少说也有百余艘船,若是算上河面上的更是数不过来。难道我们要摸黑挨个去寻、直到天亮吗?”姜辛儿说罢,不客气地晃了晃手中的油灯,“只有搅动池水、鱼儿才会游动起来,反正都是要闹出些动静的,主动权理应握在我们手中。”
果然,人在某一种处境中待久了,是会影响行事风格的。
姜辛儿自负武功高强、又常年跟在许秋迟那样招摇的人身边,怎么可能对那苏家缩手缩脚?而她从来处境不妙,稍有不慎便会失去一切,是以做事总是要瞻前顾后,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
秦九叶叹口气,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鱼若是跑了,再厉害的网也无用武之地啊。”
“秦掌柜对自己就这般没有信心吗?”前方的许秋迟转过身来,雾气将他面上神情氤氲得有些模糊,“以我先前的了解,秦掌柜应当最擅捉鱼了。”
姜辛儿手中油灯一晃,五个人脚下的影子也跟着颤了颤,秦九叶有些紧张地四处张望着。
“你若知道些什么,最好现下便说了。不要同我打哑谜。”
许秋迟晃着扇子,半晌才慢悠悠地开口道。
“城中富商运送贵重货物,为了避免水匪劫道,都会隐去家徽,更不会在船只上特别的标记。苏家运送药材更是如此。但药材尤其怕水,苏家的船全部漆过桐油,颜色会比寻常货船深一些,再有便是那苏凛迷信,船停靠码头时船头必须朝东。有这两点,应当能寻得快一些。”
这倒是些有用的信息,只是苏家若真在连夜转移什么,定会小心隐藏踪迹,只怕未必会遵循常理。
秦九叶边想边继续向前走去,身后的杜老狗张了张嘴,喃喃问道。
“可若是那艘船已经离开码头、此刻正在河道上漂着呢?”
那便只能自认倒霉了。
秦九叶本想如是这般说道,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不能轻易就认了。这是她的生死劫,如果连她自己也不愿全力以赴,又还有谁会愿意呢?
深吸一口气,她尽量平静地分析道。
“这种可能性不大。从宝粟码头出城去的水道虽然宽阔,但到城门之间至少经过两处渡口,渡口不分昼夜、常有士兵排查巡视,若是发现有船只深夜游荡很可能会上前盘问。苏凛应当不会冒这个险的。”
“秦掌柜所言有理。”许秋迟的声音自雾气中悠悠传来,全无半点担忧紧张之感,“只是苏家情况有些不同。苏凛攀上了都城的关系,又是这条线上缴税金最痛快、最阔气的一家,听闻私下出入九皋各处码头,连关牒都不需要查验,可谓是横着走。”
秦九叶闻言嘴上没说什么,心却开始忐忑起来。
她虽然对赚银子的事熟稔于心,但也实在不了解有钱人家做生意的弯弯绕绕,眼下听许秋迟那么一说,心中又有些没底。
而她一沉默,其余人也不再起话茬,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一众人就这么在雾气中又摸索了片刻,除了几只受惊的水鸟,再没有旁的收获。
姜辛儿俯身在那覆盖了一层水汽的木栈道上细细查看,依旧没有发现马车的印记。她眉头不自觉地皱起,起身走向许秋迟,压低声音道。
“少爷,苏家当真来了这处码头吗?莫不是出了什么差错?先前那心……”
她话说到一半,瞬间便被许秋迟用眼神打断了。
姜辛儿意识到什么,抬眼瞥向几步远开外的黑衣少年,又转而看向秦九叶。
“秦掌柜的消息当真可靠吗?若是根本搞错了方向,便是找到天亮也是白费工夫。”
秦九叶似乎并没有听出对方语气中的质疑,只回头望向延伸进雾气中的码头栈道,半晌才若有所思地开口道。
“你们有没有发现,别家的船我们方才几乎都已见过了,唯有苏家的船还一艘都未瞧见。宝粟码头是苏家最常走的一处码头,怎可能一条船都没有?这说明今夜这里确实是有动静的,只是不知是咱们没找对地方,还是当真晚了一步……”
杜老狗已是有些困得睁不开眼,闻言当下便敲起退堂鼓来。
“若真是已经驶离码头、去了河道上,咱们便不要费这工夫了,不如早早回去睡觉……”
就在此时,那一直沉默的少年突然抬头,随即转过身、望向时候码头东侧那片苇丛。
“那边。”
姜辛儿皱了皱眉。
“什么那边?”
李樵看她一眼,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说,那边有动静。”
众人闻言,眯着眼齐齐望向远处那乌漆墨黑的一团草荡,半晌收回目光时,显然谁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
那姜辛儿亦是如此,先前便已写在脸上的那点质疑更明显了。
“先前一声不响,此时故弄玄虚,莫不是另有企图?”
李樵嘴角轻轻勾起,语气中有些令人不快的笑意。
“姜姑娘这是何必呢?你与你家少爷显然也是有备而来,怎会轻易任我一个外人拨弄是非?更何况……你听不见,不代表旁人也听不见。”
“你……!”
姜辛儿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一旁的许秋迟见状终于凑了过来,厚着脸皮和起稀泥来。
“一起出来做事,莫要伤了和气。李小哥既然这般肯定,咱们便去看看又如何?一去便可见分晓……”
他话还未说完,已被秦九叶不客气地打断。
“你当这是出来春游踏青的吗?我们眼下并不能肯定苏家没有蛰伏在这码头某处,此时若离开码头,而那苏家又趁机出船,我们岂非要功亏一篑?”
她此话一出,空气便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那少年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阿姊不信我?”
相处了这段时间,秦九叶已能分辨出对方语气中那点不易察觉的情绪。她抬起眼皮扫了一圈周围这几人,轻声叹气道。
“并非是我不信,只是眼下这情况,万全之策自然是留人在码头以防万一。可有谁愿意留下?”
她这话一出口,四下果然又是一片沉默。
她同李樵暂且算作一条战线,一人谋划、一人做事,最好的选择自然是一起行动。而许秋迟与姜辛儿亦是如此,但凡拆出一人来,另一人便是弱势,少不得可能要遭“对家”算计。若是两两分开行事,更是不可能,总想着是否会扑空、中了对方的计谋。
至于杜老狗,现下若是有人开口要他一人留在这不见一个鬼影的码头上,只怕他下一刻就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