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嬷嬷一咬牙,决定装一回蠢。
“奴婢愚钝,不明白二小姐的意思……”
苏沐禾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示意自己的婢女新盛一碗粥装进漆盒后到门口候着,自己稍慢一步走在后面,用一种很是轻柔的声音说道。
“张嬷嬷这腿脚看起来越发不利落了,以后可要多留意着才好。不如明日我便同姐姐说一说,将张嬷嬷调去老夫人身边伺候、做些细活,往后也可轻快些。”
张嬷嬷那魁梧的身板子在听到”老夫人“三个字后,控制不住地一抖。
谁不知道最近那老夫人的院子里阴风阵阵、怪事不断、邪门得很,身边的小厮丫鬟换了几批,有两个说是回了乡下探亲,却一直没有回来,谁知道是惹了什么祸、遭了什么殃?看门的薛老头甚至同她私下嚼过舌根,言语中暗示说:只怕那凭空失踪又惨遭杀害的康先生都和那院子里的人脱不了干系。
“多谢二小姐体恤,上了岁数多少有些小毛病,奴婢不敢给自己找借口。今日之事还请二小姐大人大量、不要计较,奴婢之后定会尽心尽力地做事,二小姐若有什么也尽管吩咐……”
她低着头急声辩解着,说到最后终于察觉到什么,再抬起头来时,那主仆二人早已不在院中。
张嬷嬷直起身来,几乎当下便啐了一口。
“呸,一个庶出的黄毛丫头,也敢来我这里作威作福了。”
她说完,板着脸转过身去。
“没看够热闹啊?还不滚去干活!”
一院子小厮丫鬟再不敢耽搁,各自低头离开。
张嬷嬷气不过,拿过一颗白菜放在菜板子上就开始剁起来,边剁边开始寻思:这二小姐看着同从前似乎有些不大一样。可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了。
摇了摇头,她手起刀落,那颗白菜很快便被四分五裂。
出了小厨房,苏沐禾带着商曲直奔后院那处青灰色院墙的独院,转过一道月门,她一眼便看到房间门口守着的那眉眼俊俏的丫鬟。
对方生了一双颇有神采的丹凤眼,左右施令时透着一股泼辣干练,同她那主子如出一辙。
苏沐禾深吸一口气,换上平日里那副温婉的表情,小步走上前去。
“眉冲姐姐原来也在这。听闻父亲从昨夜便没怎么吃东西,我做了些好入口的鱼粥送过来。不知父亲可在里面?”
大丫鬟眉冲闻言转过身来。
她身为下人,听一个小姐称呼她为姐姐,竟丝毫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只微微弯了弯身子就当是行过了礼。
“眉冲见过二小姐。老爷说了,现下不想见人。”
“见不见,也不由你说了算吧?”
一旁的商曲见状难掩不忿,说罢便绕开对方想往屋里去,被那眉冲不客气地一把拦住。
拿惯姿势的大丫鬟飞快瞥了苏沐禾一眼,用一种带了三分傲气的语气开口说道。
“大小姐亲自在里面伺候着,也就没旁人什么事了。二小姐请回吧。”
商曲还要说些什么,却被苏沐禾拦下。
“既然如此,那沐禾便不打扰了。”她说完,示意商曲将那漆盒交给眉冲,“这鱼粥还要劳烦眉冲姐姐代为转交,我方才从小厨房取来的,还热着呢。”
眉冲一言不发接过那漆盒,直到目送那一对主仆离开主院,这才将手里的东西“哐当”一声扔在地上。
“熬汤熬上瘾了。上杆子去巴结督护还不够,连自己亲爹也要占着。”
她话音未落地,门内便传来一声清脆的呵斥。
“什么声响?让你看个门都看不住吗?”
眉冲一凛,连忙站好。
下一刻,只听那雕花门板后传出一阵可怕的、压抑的嘶吼声,紧接着便是一阵激烈扭打、重物落地的声响。
方才还威风凛凛的大丫鬟面如金纸、额角沁出汗来,再不见方才倨傲的神色。
她快步走到那道月门处、向外张望一番后,叫住几个正好路过的小厮。
“你们几个,给我把这院子守住了。若是再放一个人进来,我让你们好看。”
那几个小厮连忙应下,各自散开来、将那处本就不大的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数十步开外的竹林后,一个粉色身影小心探出头来,看明白形势后又缩了回去,快步走到隐蔽处同自家小姐轻声汇报道。
“小姐果然料事如神。就是这大小姐将院子看得这样紧,不知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苏沐禾脸上神情淡淡的,望着那处院子的双眼中却透出几分嘲讽之意。
“秋蝉知晓凛冬将至,也要竭力鸣叫几日。何况是人。”
粉衣丫鬟显然没听懂自家小姐的弦外之音,仍沉浸在方才被驳了面子的憋闷中。
“要我说,那鱼汤不送也罢。小姐如此费心,那督护府院可是半点表示也没有,眼下瞧这院里其他人的样子,私下不定怎么看您笑话呢。”
“一碗鱼汤而已,既然能免去许多麻烦,难道不好吗?”
商曲一脸茫然。
“什么麻烦?”
苏沐禾的声音越发轻柔,面上却带了几分叹息之意:“有了之前的事,父亲显然已对我有所防备,就连寿宴也不愿让我露面。我若不熬这鱼汤、做出些讨好的姿态来,反而要令他们生疑,进而揣测我是否所求更多。与其那般,不如我先挑个罪名领下了,好过他们多在我身上再花心思。”
商曲听罢这才点点头,望着自家小姐的眼神若有所思。
她从记事起便跟在小姐身边了,印象中,不论是小时候分糖瓜彩绳,还是长大后分布匹首饰,她家小姐从来不争不抢,更从未主动开口要过什么。
苏家人都道:二小姐苏沐禾就是这般性子,说得好听点是安于本分,说得难听点便是任人拿捏。但不知为何,她从来不觉得她家小姐当真是个无欲无求、打算平淡度过余生之人。她觉得小姐之所以从未开口要过什么,是因为那些人给的东西,小姐压根瞧不上。
但小姐究竟想要什么呢?她也不知道。
“姐姐最近一段时间都在家里吗?”
苏沐禾突然开口询问,商曲连忙回过神来答道。
“是啊,说来也怪,大小姐之前不是一直在外忙生意的事?都没怎么看过老夫人,亏当年老夫人还那么疼她。不过看这架势,老夫人这一次确实病得不轻,只怕比上一次还要严重,她这才赶回来守着了,也不知道是否又要折腾得鸡飞狗跳的……”
“商曲。”
苏沐禾突然出声,那粉衣婢女一凛、意识到自己多嘴,连忙道。
“是奴婢多嘴了。只是内院都传是老夫人的药用完了,老爷派人四处奔波也不见有结果,大家这心里难免有些慌乱……”
“他们会慌乱,是因为害怕失去庇护,害怕能得的好处少了,害怕一直依仗乘凉的大树倒下了。可对你我二人来说,实在没什么可慌乱的。”
商曲面露不忍,语气中也有些难过。
“小姐何必说这些丧气话,让那眉冲听见了,背后又要笑话咱们。”
苏沐禾轻轻抬起手,笑着弹了弹自己婢女的脑门。
“这哪里是丧气话,分明就是大实话。不过……”她顿了顿,语气放得更轻,“眼下对他们来说不是好事,可对我们来说,未尝不是一次机会。”
商曲揉着脑门抬起头来,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困惑。
“什么机会?”
推翻一切、重建秩序的机会,掌管人生、得偿所愿的机会。
苏沐禾望着不远处那处院子,掩在袖中的纤细手指根根握紧。
商曲望着自家小姐沉默的侧脸,先前的种种情绪又浮上心头,她鼓足勇气开口道。
“小姐总是一人思考、一人做事、一人承担一切。商曲心疼小姐。若小姐不嫌我笨,只要小姐开口,商曲愿竭尽全力帮忙。”
苏沐禾静静望向商曲,半晌伸出手,轻轻握了握对方的手,眼前却闪过那日在郡守府衙中,那瘦小女子和她身旁执伞的少年。
“莫急,风已经吹起来了。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等待时机、乘风而起。”
第66章 感念旧恩
今夜听风堂的小斋房从酉时开始便窗门紧闭。
天井里不知什么时候落进一只翠绿翠绿的大蝈蝈,蝈蝈在芭蕉叶间蹦跳穿梭,引得那群鸭子争相追逐,一时间羽毛乱飞、动静不小,可屋内的人仍是不为所动。
直到深夜子时,那狭小的斋房才吱呀一声开了门,五道身影面色沉沉地依次走出,秦三友走在最后,检查完火烛后掩上房门,开口叫住前面那道瘦小的身影。
“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方才在屋内有那么多机会,秦三友却一直等到现在才开口,那便是不想其他外人听到。
秦九叶回过头去,那别扭老头已背着手向院中天井的方向走去。
唐慎言等人压根也并不打算跟过去,一个个哈欠连天地往自己房间而去,只有李樵还立在不远处回头望着她。
秦九叶摆了摆手,示意那少年不要再跟着自己,随后同秦三友走到天井附近。
“怎么?不同我置气了?”
秦三友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看向她的眼睛。
“我何时同你置气了?我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岂同三岁孩童一样说置气就置气?”
秦九叶点点头。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
“你……!”
秦三友就说了一个字,然后便顿在了那里。一老一少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许久,秦三友终于先软下来,抿了抿嘴、别别扭扭地说道。
“你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这事我知道我管不了你,说多了你也不爱听。好自为之吧。”
若非从小被秦三友拉扯大,秦九叶简直不能想象这世间还能有人将关心的话说得如此难听。
她顿了顿,语气尽量和气地回道。
“你和金宝在这确实不妥。既然帮不上忙,早点脱身也没什么不好,就当给我省心了。”
好不容易想明白了要低头,可如今听了对方这番话,秦三友还是忍不住跟着着急上火。
“我脱身不脱身的有什么紧要?!我担心的还不是……”他的话戛然而止,最终只是疲惫地垂下头去,“明天一早我就带金宝回果然居,你把要交代的事情理一理交给他,就别两头操心了。”
她也不想操心,可金宝那废柴就不是个省心的主。她若不操心,果然居现下怕是早就已经关门大吉了。
秦九叶克制不住地苦笑两声,抬头看见秦三友佝偻的背影,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唤道。
“阿翁。”
秦三友的身影一顿、转过身来,皱纹深刻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