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档口,一阵风吹来,微微掀起那道竹帘。
秦九叶只感觉到屋外的亮光顷刻间落在脸上,下一刻,那苏凛的侧影一顿。
“先前倒是没注意,督护的这位客人……瞧着有些面熟啊。”
四周一瞬间安静下来,秦九叶几乎能感觉到苏凛那不怀好意的目光正在自己脸上徘徊。
她自知此刻将头埋得再低已是无用,索性蹙着眉头扬起脑袋、做出一副苦兮兮的样子来,仗着今日又回归了往常的穷酸打扮,行个大礼的动作间,硬是演出了几分巷口乞儿的感觉。
“小的、小的不是这城里人,老爷又身份金贵,怎会见过我?定是记错了……”
她故意用了绥清乡下的口音回话,目的就是要同昨日出现在苏府的自己划清界限。可她那两条藏在衣摆下、克制不住抖的腿,却不是演出来的。
想到昨日在苏府院中所见所闻,她真怕面前这位处处体面的富家老爷,会当着自己的面将那张人皮撕开条缝、露出怪物的真面目来。
可她越是急于脱身,对方却越是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
“是吗?”那可怕的声音又近半步,带着几分猫捉耗子的悠闲,“姑娘可能有所不知,苏某做生意这些年,别的不敢说,这认人的本事可谓过目不忘。若我没记错的话,昨日家母寿宴,姑娘应当是跟在邱家二少爷身旁的。今日竟又在督护这里见着了,这缘分……当真是说不清啊。”
先前在那郡守府衙,她不过是个等着被下狱的替罪羊,自然不值得多看上一眼。可昨日她毕竟是跟在那纨绔身边,就算只是一瞥,也让这眼睛带钩的苏凛留了意。
论这拿人的本事,他倒是不比那樊郡守府衙里的官差逊色。
然而经历了那樊郡守的磨砺,如今的秦九叶心性更坚。左右邱陵还立在这里,她便是再怕,眼下的上上策仍然是厚着脸皮抵赖到底。
“您真是会说笑,小的哪里认识什么二少爷?又上哪找帖子去吃老爷家的酒席呢?都说这家九皋城里的贵人多,可却不是个个都似督护这般好相与的,一早便肯听小的在这说些田间琐事。小的是个貌不惊人的长相,老爷想必是见了个样貌相似之人,当真是认错了。”
苏凛不说话了,目光却自始至终没有从那女子脸上移开过。但他显然也意识到此刻毕竟是站在督护府院之中,与那日在郡守府衙的情景又大不同。那装了鱼羹的漆盒还在他那好贤婿手中,他便是为了顾全脸面也不好再继续发难。
片刻过后,邱陵终于再次开口,却是对着那女子。
“若是无事,便不要在这杵着了。”
他说这话时依旧是那冷冰冰的语气,但落在秦九叶耳朵眼里,悦耳过那村中赊账的姑婆们还银子的声响。
“是,草民告退。”
秦九叶说罢,提起衣摆、脚下生风,飞快从这光秃秃的石头院子里撤了出去。
苏凛的视线仍死死盯着那道瘦小的身影,直到那身影完全消失不见,这才意味深长地笑笑,也告辞离去。
院子里又安静下来,邱陵低头看向手中那只精巧的漆盒,开口对着空气唤道。
“陆子参。”
他话音还未落地,大胡子参将那鬼祟的身影立刻便从角落里的阴影中钻了出来,三两步走到对方面前,一边行礼一边搓手问道。
“人都走了?没再多说什么?”
年轻督护没有心思回应他那好奇心满满的疑问,只将手里的东西塞给他。
“拿去和小洲他们分了吧。”
陆子参看了看手里的漆盒,目光掠过内间竹帘下那有些眼熟的纸包,下意识开口道。
“那糖糕……”
“什么糖糕?”
陆子参愕然抬头,瞧见自家督护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的一刻,似乎又顿悟了什么,当即缩了回来。
“没什么。”
陆子参拎着漆盒,脚下却踟蹰着,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邱陵本已打算进屋的身影停住。
“有事就说,无事便去做事。”
陆子参摸了摸胡子,硬是用那张粗犷的脸做出了一副细腻忧愁的样子。
“秦姑娘今日来寻督护,似乎正是为了苏府中的事。”
眼前浮现出方才女子声声质问自己的模样,邱陵不由得陷入短暂沉默。
她的胆子比他想象中大得多,心思也细腻。昨日他在苏府宴席间所见种种,她亦尽收眼底。不止如此,就连他对苏家那几分探究的意图她也洞察到了,这是否说明当时她的视线一直徘徊在他左右?她将注意力这般全然放在他身上,究竟只是为了打探他查案的动向,还是说……
许是见他许久没有开口说话,陆子参不明所以,只得又自言自语地说道。
“属下也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方才我见她神色似乎不大好看,苏大人又后脚离开,也不知道……”
思绪蓦地中断,冷硬的神色一瞬间便又回到了年轻督护的脸上。
“怎么?是我交于你的差事不够多?还是我在这城中管治力度欠佳,竟让你忧心他一个方才大办寿宴、又阖府卷入命案的药商会光天化日下杀人灭口吗?”
心思一瞬间被拆穿,陆子参胡子一颤,连忙低下头去。
“属下不敢。”
“他也不敢,”邱陵的目光瞥过那只漆盒,抬脚走向屋中,“惊弓之鸟,虽坐立难安、难免有些试探之举,但到底是还没到鱼死网破的那一步,暂时不会做些出格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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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叶步子飞快地出了督护府院,三拐两拐便进了一旁的胡同巷子里。
她走得太快,以至于肩肘蹭到了巷子两边的土墙都没有察觉,脚下越发凌乱。
太阳的光弱了下去,天空阴沉沉的,雨眼瞧着便要落下来。做生意的小贩抬头看着天色,将摊子转移到避雨的地方,住在附近的人家也匆匆将晾在巷子里的衣裳被子收进屋内。
四处人影散乱,空气中泛起一股潮气。
狂奔了半盏茶的时间,秦九叶终于停下脚步,肺腑中一阵烧痛,但她顾不上顺顺气,仍惶惶不安地回头张望着。
身后那条曲折幽暗的巷子尽头,只有三两个丢石子的孩童,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苏凛真的只是想起她昨日曾出现在苏府,还是已认出她便是当日因康仁寿命案被传唤的药堂掌柜?他方才那般提起,究竟只是一时兴起,还是已经知晓那夜她在苏府的所作所为?这些她都不得而知。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方才苏凛说的话是有威胁意味在的。
那或许是要她认清形势,不要妄想将苏家拖下水、牵扯进此事来。又或者那是在明着警告她:就算苏家真的有点什么,此刻也立于不败之地,她若再继续纠缠,在外行夜路的时候便要小心了。
眼下她能相信的人未必有能力去办这件事,而有能力办事的人又未必可以完全信任。她今日来寻邱陵,就是赌那断玉君的名号不是凭空而来的,对方做事虽然不给人留余地,为人也有些死板,但或许还是可以托付一二的。
可眼见方才那一遭,她又不能肯定自己先前的判断了。
一年入官场,清莲不堪折。十年入官场,莲花渡中游。
谁还不是年少时踌躇满志、满腔热血地一脚踏进来的?可当真能出淤泥而不染的又有几人?还不是没几年便被那些沾金带银且无耻的手拉入染缸之中,成了敛财攀附的工具。
只要细想这其中不可言说的种种和似乎已经注定的结局,她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失望和厌恶,那苏凛的脸仿佛下一刻便要和邱陵的面孔重叠融合在一起,变成那日黑暗中“怪物”的模样。
深吸一口气,秦九叶扶着有些发软的腿继续向前走去。
出了这条巷子就是东便桥了,那里离雷阗大道不远,人也多起来,路上应当不会再碰见什么人……
她想着想着正要迈出走出巷口的最后几步,突然一辆马车斜里冲出来,将将擦着她的腿而过。
她险些惊叫出声,那马车却已停下来,正正好好横在了巷口,将她的去路堵得死死的。
秦九叶心中已有预感,脚下连退三步,已想着调头原路撤退。
那马车中的人显然已觉察到她的意图,蓦地开口喝住了她。
“苏某不过是想简单聊两句,秦姑娘为何转身就走?”
第59章 扁舟
如果说秦九叶之前还不能肯定苏凛是否认出她来,眼下对方唤她“秦姑娘”便已是挑明了态度:他知道她是谁,方才没有说破不过是故意为之。
此处不是督护府院,她再装傻也毫无意义了。
秦九叶抬起头来,仍是那副怯生生的样子,只伸出一根小指缠着自己那缕枯黄的头发。
“听闻最近这九皋城中不太平,方才便有些忧心会遇上这强抢民女之事。苏老爷何故追着我不放?不会是瞧我有几分姿色,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吧?”
她这话说得又大胆又疯癫,整个人同方才府院里做低伏小的那个全然两幅面孔,饶是苏凛这样的老狐狸闻言也足足愣了半晌,末了隔着半透的帘子打量起那巷口站着的女子。
她身形单薄、梗着脖子,身上的衣服因为不合身而显得有些窝囊,却还是遮不住那副瘦骨嶙峋的身板子。这样的一株杂草,又能有多大本事搅翻天去呢?
“你也不必做这些徒劳无功之事,只需回答我几个问题便可。”
对方言语间看似温和,实则充斥着傲慢。
秦九叶不说话了,低着头望着地上的水坑,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不见对方回应,苏凛终于有些不耐烦,冷声催促道。
“秦姑娘……”
他方才起了个头,那女子却像是突然回了魂一般,一个转身便往来时的路溜去。
“在下家中有事、还要赶路,不如改日再聊吧。”
开玩笑,他问她便要答吗?真当自己是那坐在绿池子旁边审案的郡守了。
秦九叶心下暗骂,脚步不停。然而她方才走出几步,一个矮小壮实的身影瞬间从那马车上跳了下来,一个起落便越过她、径直堵住她的退路,正是一直跟在苏凛身边的那眼神猥琐的小厮。
“不会耽误你太久的。还是说秦姑娘同苏某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节在前,眼下是有些心虚了,这才有意避开?”
苏凛再次开口,虽然没有做出什么威胁性的举动,但他这样的人,本来也是不需要亲自动手的。
那小厮歪着嘴走向她,秦九叶再次低下头。
她当然不是真的对脚底下那个水坑有多大兴趣,她只是借着那水坑里的反光观察着身前身后的巷子,一边祈求此时能有人经过,一边又觉得这样的祈求毫无意义。
现下就算有人经过,只怕也不敢为她一个非亲非故的落魄郎中同苏凛这样坐在马车上的富家老爷理论半句的。
从这里折返回到她来时的巷口还有很远一段路,虽然巷道狭窄、她也更熟悉路线,但还是不好说会不会失手被擒、强拉走接受那苏凛的问话。
毕竟她只是个江湖郎中,并不算真正的江湖中人。
深吸一口气,她努力稳住神态,缩着肩膀点头道。
“哪里的事?老爷您若是不介意,咱们可以车上聊。”
那车帘后的人很是沉默了一番,显然没想到她竟突然想通了、还变得如此主动,也不知是否有诈。
而他派出的那歪嘴小厮也是面有疑色,但最终还是让开些身形,让她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磨磨蹭蹭地往前迈了三步。三步过后,她突然一个猫腰便往那马车车下钻去,仗着身形瘦小,愣是使出一招不甚熟练的“老鹰捉小鸡”,成功从那马车的车底钻出了巷口。
那小厮显然没料到这女子不退反进、兵行险着,待反应过来时,秦九叶已经跑出十步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