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想好了。她一定要去见他。
半晌,少年终于又挂上了那种乖顺的表情,从身后拿出一柄旧伞。
“今日这天瞧着要落雨,阿姊带把伞吧。”
秦九叶盯着那伞看了一会,最终还是没有伸出手。
“不用,最多半日的工夫就回来了。”
陆子参站在门外不远处无声地催促她,秦九叶最后看一眼李樵,示意他回屋去,随后转身匆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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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叶跟着陆子参自城东闹市中穿行而过。
早市已散了不少,只剩零星几个菜贩子挤在路旁,出笼的鸡鸭叫个不停,沾了土的毛飞到半空中,好一会才落下。
秦九叶抬头望天。
天色阴沉,四周无风,确实又要落雨。
时局似天气,越是安静无风的清晨,越是预兆着暴风雨的将至。
她一人身处这无法脱身的旋涡之中也就罢了,万万不能再拉上阿翁和金宝。
深吸一口气,她将方才买好的糖糕揣进怀里、低头跟上陆子参的脚步,走进了那坐落在闹市后街、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督护府院。
若是乐观的态度来看眼下发生的这些事,她去过了那郡守府,如今又光顾了这督护府院,也算是长了些见识,未来可以同自己那些徒子徒孙们吹嘘一番了。
当然,前提是她要有这个福气过了眼下这关。
想到此处,秦九叶不由得抬起眼皮、小心打量起四周来。
不得不说,这位九皋城新来的督护,来得似乎委实有些匆忙。
府院只是征了处先前存放地方官禄米的粮库来用也就罢了,门口连块匾也没有,出粮的侧门也不修道门堵着,就那么对着街口大敞着。
门口石阶铺得倒是宽敞,栓个七八匹马都不成问题,若非出入此处的都是些眉眼带煞的行伍中人,只怕要沦为那些挑担子的过路人歇脚的地方。
有了先前那雕梁画栋的苏府作为参照,这督护府院内便只能用“潦草”二字形容了。
四四方方的院墙被统一抹成了灰色,从外面看同附近人家的民宅也没什么两样,走进来一瞧,四处灰墙灰瓦灰砖一路铺到底,连一棵遮阳的树都瞧不见,更不要提什么花花草草、假山亭台。房檐上的野草倒是长起来不少,只是在那一眼瞧不见高处,所以压根无人关注。
这府院的主人明明是个冷酷到刻板的主,可这院子却处处透着一股不修边幅。
而陆子参却像是早已习惯了这周遭氛围一般,快步穿过外院走向内院,其间嘴上一刻未停地交代着。
“你只有一盏茶的时间。时间到了,便要立刻离开。”
“一盏茶的时间?”秦九叶有些不解,更多的却是担忧,“一盏茶有些匆忙,我怕说不明白,督护若是再问起……”
“督护昨夜在苏府折腾大半日才被放出来,今早又马不停蹄地查阅公文和军报,能抽出一盏茶的时间,已是十分不易了,”陆子参的语气中透着几分不客气,说完后又自觉过火,声音压低道,“你也不必紧张,以我追随督护这些年的经验来看,对他来说倒也没有一盏茶说不完的事。你且在心里默仔细了,一会不要磨蹭耽搁便好。”
是她想耽搁吗?她若是能三言两语说清楚那苏府里的弯弯绕绕,又何必忧心忡忡地来寻他?何况她又不拿官府的俸禄,凭什么让她操这个心?
秦九叶内心烦闷不已,面子上还要尽量谦逊、点头称是。
陆子参不再看她,边走边继续抱怨道。
“这几日城中也不太平,桑麻街的案子还没完,回春堂掌柜的事又闹得满城风雨,今日樊大人那边又有差役来报,说城中走失了几名乞丐,愣是要我们亲自派人去解决。这不摆明了是要折腾死我们督护么?今日是如此,明日就该阿猫阿狗了……”
对方还在嘟嘟囔囔地说着,秦九叶已经听明白那言外的敲打之意了,连忙表态道。
“陆参将请放心,我今日要找督护说的事,绝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事。”
陆子参脚下一顿,回头很是微妙地看了看她和她怀里那包糖糕。
“其实昨日你出了听风堂的事,督护也是知晓的。你若当真是为了谢罪才来寻他,一会也可长话短说了。”
秦九叶浑身一僵,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自认主动坦白乃是“出其不意”,所以才能占得一点先机,却不料人家其实早就知晓她的老底,一开始便将她这点算盘看了个透。
她手心冒汗,又想到昨日自己藏在那许秋迟身后偷看邱陵的情景,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对方究竟是何时察觉到她的。还是说那纨绔转头便出卖了她,已将她昨夜的种种添油加醋地说给他兄长听了?
想到这里,秦九叶浑身上下都有些拧巴起来,可那陆子参还在滔滔不绝地叮嘱着。
“我家督护虽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可却是个不会拒绝苦主的人。从前在县里行军的时候听个老妇抱怨田间事,也能听完半个时辰,末了必为其解忧排难,是以后来不管到了何处,都有处理不完的琐事,每日是鸡鸣起身、三更还在点灯熬油,接连三年没有沐休一日。我早就同他说过了,这般做事虽然升官升得快些,但未来肯定是娶不到媳妇的。除非哪家娘子愿意带着枕席日日同他挤在军报案牍与凶案罪证之中,再忍受他三天不露面、五天不着家的作息习惯……”
秦九叶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应和着,内心的白眼却已翻上了天。
鸡鸣起身,三更苦熬,多年无休。这有何可吹嘘的?这不就是她的日常生活吗?
何况对方有官职在身、拿着官家薪俸,辛苦点又怎么了?不只是她,每一个靠自己双手吃饭的人,不也都是如此吗?
白眼翻完,秦九叶又想到了别处。
不过话说回来,以邱陵这样的出身来说,活成这般模样确实有些少见。且转念一想,单从作息这一条来看,他们倒是很相配。
她不会嫌他活得辛苦,因为她比他还要辛苦。
大家每日辛苦完毕,还可以短暂交流一下谁更辛苦的问题,气氛一定十分和谐……
秦九叶的思绪正有些飘飘然,前方的陆子参已带到了地方。他扶着一扇半掩着的门板立在她面前,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
“你且在这里等督护唤你进去。督护查案的时候都睡在这里,你只能在外间候着,里面的一张纸、一根笔都不要动,否则……”
“小的明白,请陆参将放宽心。”
不远处有人急声喊着陆子参的名字,他应了一声,随后看了看她,转身快步离开了院子。
四周安静下来,隔着门口那道遮光用的竹帘,秦九叶几乎听不见内间的动静。
邱陵当真在里面吗?是已经醒了还是仍在睡呢?她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原地转了几圈,又四处张望了一会,秦九叶便有些站不住了。
东西她是不会动的,偷偷看一眼总行吧?
伸出尾指勾住那分隔里外间的竹帘,她斜着眼向内里望去。
视线所及之处光线十分昏暗,那是因为窗子上罩了白布。整个房间几乎淹没在各种卷牍和书籍事簿中,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是正中那张十尺来宽的条案前后,那案上也是堆满了乱糟糟的东西,七八盏油灯挤在一起,里面的灯油都见了底,想来是那彻夜苦熬之人连起身添灯油的空闲也不愿浪费,只教人不断送来新油灯。
那样一丝不苟、克制严肃之人,私下里竟是这副脏乱差的鬼样子吗?
更教秦九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整个房间莫说床榻,就连一把稍宽些的椅子都没有,也不知这房间的主人究竟睡在何处,又在这样的地方度过了多少个夜晚。
这是能住人的地方么?就是军营里的马住的地方可能都比这里舒服吧。
秦九叶摇摇头,正要小心退回来,不料那道竹帘却勾住了她的发髻。
她只觉得头皮一紧,忍不住低呼一声,脚下一个踉跄便跌进那里间来。
第57章 月甲
四周光线一暗,一股陈书旧卷的灰尘味混着潮湿房间里特有的霉味扑面而来,秦九叶忍不住咳了几声,抬起头时,入眼便是一张巨大的、细如蛛网的图纸。
那是九皋城的城防列布图,绘在几张羊皮拼成的巨大绘卷上,四角钉在梁柱间,因为年岁久远的缘故,边缘已有些泛黄卷起。
邱陵就立在那张巨大的城防图纸前,身上仍穿着那件形制特别的黑色甲衣,冷不丁看过去,还以为是哪位将军卸下的盔甲架在那里。
有些人天生便带些令人胆寒的气质,若是在军中待上几年,这气质便会越发厉害。方才门外大胆探寻的架势瞬间溃败,秦九叶连忙收回目光、仓皇行礼道。
“草民见过督护。方才在门外站得有些头重脚轻,一不小心这才……”
那身影转过身来,面上看起来有些疲惫,但望向她的时候还是维持着那副严肃端庄的架子。
“秦姑娘有事找我?”
秦九叶连忙点头,随即讪笑着从怀里掏出个有些皱巴的纸包来,小心递了过去。
“督护应当还没用过早膳吧?这是钵钵街的白糖糕,味道很好。我来的路上特意买了些,请督护尝一尝。”
这是她第一次行所谓的“贿赂之事”,做起来既别扭又生硬。
想来想去这官场上应当没有比她更抠搜的行贿者了,揣着几两糖糕就敢找上门来,然而再贵重的东西她也实在舍不得。
她只能安慰自己,这糖糕本就没有多少银钱,她也算是给对方和自己都留了后路。
然而邱陵却没说话,只神情有些怪异地望着那纸包。
过了好久、久到秦九叶以为对方是在走神,年轻督护这才终于语气淡淡地发话道。
“就先放在那边吧。有事说事,没事的话……”
怎么刚进来就要送客了?莫非这糖糕到底是送错了?
秦九叶额头冒汗,将东西放在那道竹帘下,便连忙开口回话道。
“草民确实是有事前来。不知、不知督护这几日查案可有进展?”
“你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不全是……”她犹豫着,但想到那一盏茶时间的压迫感,自知不能再瞻前顾后,咬牙说道,“我昨日随二少爷进了一趟苏府,发现了些事情,想说与您听。”
她话音落下,对方明显一顿,但下一刻便简短道。
“何事?”
诚如那陆子参所言,他果然已经知晓她偷偷外出一事。
此刻秦九叶的心绪突然变得有些复杂。而若说这其中没有一点感激之情定是假的。只因以对方的身份和立场,他完全可以斥问她私自出听风堂到底是何居心,但他还是选择先听她说话。
公正、严谨、坚定,或许这九皋城内确实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人选了,她这一趟应当算是没白走。
心中左右权衡一番,秦九叶咬咬牙开口道。
“说事之前,草民想先斗胆向督护求一件事。”
邱陵没说话,秦九叶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草民感激督护没有追究我私自出听风堂一事,此事确实是我一人主张,不关其他人的事。家翁年事已高,日日跟我在听风堂担惊受怕,我实在于心不忍。若案情仍未有进展,草民恳请督护准我阿翁和药堂伙计先行回我那果然居住下。只要督护愿保我家人平安,我可以留下来帮忙、任凭差遣……”
年轻督护的声音冷冷响起。
“秦掌柜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帮得上忙?先前将你留下,只因你嫌疑未脱。秦三友等人,亦是如此。”
秦九叶一噎,瞬间便后悔自己方才对此人下的定论。
哪里来的什么高尚清廉的做派?这人纯粹就是铁板一块、不通人情。
来都来了,她怎能教他一句话就顶回来?深吸一口气,秦九叶语气飞快地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