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可是怪他缠住了邱陵?”
心思被戳破,秦九叶一时无话。
她并非不懂事理、看不出许秋迟此时正与邱陵周旋。她只是有些无处宣泄,图个嘴上痛快罢了。
整理一番神色,她不由得为自己找补道。
“我是找督护有事……”
然而她才起了个头,李樵便飞快打断了她的话。
“阿姊寻他做什么?今夜我们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就连许秋迟自己也说过,今夜务必要离他那兄长远一些。”
是啊,她同这位九皋城新来的督护并不算相熟,又是违抗禁令偷跑出来的,眼下这般错综复杂的境况,她便是去寻许秋迟那纨绔,也好过去寻邱陵。
可是有句老话说得好:邪不压正。
如今这整个院子里的人加在一块,也抵不过那一人身上透出的正气。
她知道自己不是真的想寻他,只是下意识地寻一处庇护罢了。
秦九叶一时间没有说话,半晌才勉强张开来嘴,声音沙哑中透出些许细微的颤抖。
“你可相信这世上有怪物?”
李樵同她并肩而立,一同望向那人影交错的方向。婢女们将席间的灯火点得更亮,少年白皙的脸上却没有染上丝毫暖色。
“不信,”他的声音顿了顿,随即有些怪异地再次响起,“这世上除了人本身,只怕再没有能称得上是怪物的东西了。”
秦九叶的手终于不再颤抖,声音也渐渐平复下来。
“我也不信。我只信这世间发生的一切,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少年闻言,浅褐色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转瞬却又恢复了平静。
“阿姊做事从来都是这般有信心的吗?”
秦九叶勉强勾了勾嘴角。
“天自有道,事在人为。”
不远处,此起彼伏的祝酒词告一段落,苏凛殷切起身上前,一边亲自为老母亲执灯开路,一边为母亲身体抱恙、需得早些下去休息而向那些宾客一一致歉。
席间又饮一杯的年轻督护见状,不知为何微微站起身来,他身后那大胡子参将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将许秋迟挡在一旁。而那一直颇有手腕的邱家二少爷,此刻竟破天荒地没有再“穷追不舍”,只带着些浅笑、转头同身后的绿衣美人说笑起来。
邱陵的身影此刻不见丝毫醉意,径直向那即将离席的苏家老夫人而去。就在他将将快要追上对方之时,一道茜红色的身影自斜里突然钻了过来,不偏不倚正正好和那急着离席的年轻督护撞了个满怀。
一声惊呼过后,那穿着茜红色衣衫的婢女手中的解酒汤应声落地,汤碗碎裂、汤汁溅了一地,她连忙俯身跪倒在地、低声告着罪,而与此同时,席间另一道袅娜的身影也走了过来,依稀是个五官明艳的年轻女子,只是面上神情有些冷厉,开口训斥间,那些候在一旁的苏家婢女小厮各个垂头盯着脚尖,大气也不敢喘的样子。
或许,这便是那苏家的另一位小姐苏沐芝了。
主人家亲自出来赔礼,任谁都不好再计较什么,何况那邱家长子本就不是个喜欢在这种事情上计较的人,当下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苏沐芝眼神微斜,那伏在地上的婢女这才站起身来,只是仍没有挪开脚步,就那么立在原地。
而就这一来一去的工夫,戴着帷帽的老夫人已在一众小厮婢女的簇拥下,消失在了来时那条檐廊的尽头。
秦九叶看得出神,下一刻,李樵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阿姊不要再看他了。”
秦九叶一抖,十指不自觉地缩起,连忙下意识将目光从那邱陵身上移开来,可随即她便觉察出这其中的别扭之处,猛地回头看向身旁的少年。
“谁在看他?我是在看旁边那位……”
她还没来得及再解释下去,少年温热的掌心便已覆上她握成拳的右手、随即慢慢收紧。
“不用怕,还有我。”
不远处,酒席间的热闹远还没有落幕,但秦九叶的目光却不再徘徊。
她此刻只盯着自己的袖口,仿佛那只被握住的手是别人的手。
她从未被人如此紧密地握住手,只觉得每一块骨头、每一寸皮肤都被牢牢包裹在那只手里。
想当初在宝蜃楼时,明明是她领着他一步步走入那光怪陆离的世界之中。怎么短短几日过去,她竟觉得这一切都被逆转了呢?
手上的力度不断传来,秦九叶迅速平静下来,声音也恢复如常。
“我好得很。方才只是在想事情,有些回不过神罢了。”
李樵微微侧过脸来。
席间灯火在他的眼眸深处一闪而过,最终化作一片黑暗。
“阿姊的心思,我都明白。只不过人有时候站在亮处久了,是不会想着去关心暗处发生了什么的。他们习惯了占据着光亮的地方,是不会轻易离开的。”
少年的低语很快便被庭院中的喧嚣声淹没,秦九叶本想开口再说些什么,但似乎又觉得在这喧嚣声中提着嗓子讲话是一件令人心力交瘁的事。半日提心吊胆过后的疲惫涌上心头,她也干脆陷入沉默。
灯火中的热闹将近处衬得更黑更冷了。在这样明暗交汇、冷暖相隔的时刻,能隐约感觉到有人同她并肩站在黑暗中,就算只是一同沉默着,确实也能令人心安。
能对抗黑暗的除了光明,或许还有黑暗本身。
它自黑暗中而来,自然不惧怕黑暗。它能看透所谓怪物的本质,让一切无所遁形。它也能无声地将你包裹起来,藏匿进没有边界的混沌深处,直到一切都平息下来。
指尖微微动了动,秦九叶终究还是没有将手抽回。
第53章 左手刀
听风堂狭小拥挤的斋房里又点了烛火。
这已经是这短短几天之内的第三根蜡烛了。
唐慎言在心底默默记着账,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周遭那异常沉默的气氛仍没什么变化。
本就不大的破木桌子眼下显得格外拥挤,围坐在桌前的一众人等也异常沉默,唯独那自顾自挤进来的“外人”似乎并未察觉,举着半个馍馍,将坛子里最后一块酱菜夹了起来。
“二少爷真是好胃口啊。”
啪嗒,酱菜掉在了桌子上。
许秋迟缓缓抬头,正对上秦九叶阴恻恻的眼神。
“好说好说,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换些粗茶淡饭倒也不错,”他对那眼神视而不见,一筷子夹起桌子上的酱菜、眼都不眨地塞进了嘴里,“诸位有所不知,那种宴席最是熬人。我为了帮他们打掩护,可是连筷子都没动几下,之后又站在小花园里喂了半天蚊子。真是可惜了那苏府后厨新蒸的蟹羹……”
秦九叶握紧拳头,十根指骨咔咔作响。
一夜折腾下来,她嘴上脸上的胭脂水粉掉得差不多了,发髻在苏府中疾走的时候也被扯得有些歪歪扭扭,如今整个人瘫坐在那条破板凳上,像是一只变了形的烂倭瓜。
而再瞧眼前这位,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精致,嘴里塞着酱菜,还抽空哼着首不知从哪听来的小曲,整个人神采飞扬。
秦九叶不明白,就算方才他本人并没有经历她那一遭,可折腾半日最后无功而返,到底有什么可高兴的呢?
“我们这可没有蟹羹,二少爷不如回府去吃。想来府上的伙食也是不错的。”
“秦掌柜招待什么,本少爷便吃什么。”
对方说罢,又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将她那歪到阿婆家的发髻扶了扶,由衷说道。
“秦掌柜现下看起来格外疲惫忧郁,好生令人担忧。我答应了大家要将你全须全尾地带回来,可不能食言。今夜若不见你展颜,我这心委实难安,怎好甩甩袖子离去?”
秦九叶嘴角扯动,只差没有冷笑出声了。
他这哪里是关心她?分明是关心她在苏府查到了什么。方才她路上不肯多说,他便赖在这不肯走了。
可一旁沉默的众人却并不知晓这一层,个个表情怪异,不明白这一趟苏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令这两人之间莫名黏腻了起来。
秦九叶怎会瞧不出周遭氛围?当下只觉得越发如坐针毡,多一刻也不想再同眼前这不请自来的纨绔待在一处了。
“二少爷的担心实在是多余。我本就话少,吃饱了之后更是如此。”
“我看不像啊,想当初你我在那红雉坊附近相遇的时候,你可是主动进到马车中与我攀谈,上到江湖格局、下到彼此家事,可谓畅所欲言……”
餐桌上的众人瞪大了眼,强迫自己盯着眼前的空碗,耳朵却纷纷立了起来。
看来今晚若不抖出点东西来,是送不走这尊瘟神了。秦九叶咬了咬牙,飞快从腰间拽出半截布条撂在桌上。
“我只寻到了这个。”
众人的目光终于可以理所当然地聚过来。半晌,只见许秋迟慢悠悠拈起那布条。
“这是什么?你从苏家祖坟里刨出来的寿衣带吗?”
众人又不着痕迹地退开来些。
秦九叶看得又好气又好笑,有些生不出吵架的力气来,只烦躁咬一口手里的馍馍、语焉不详地说道。
“这是那日问诊的房间发现的。苏沐禾应当是伤了哪里,这是她处理伤处的布条。”
一旁的少年闻言突然抬起头来,目光在桌上那破布条上一闪而过,人随即又飞快垂下头去。
这一幕落在秦九叶眼中,又成了另一番情景。但她当下没空细究此事,只是心中暗叹自己先前的一番苦口婆心都被当成了耳旁风。
那厢许秋迟手指一松,那布条便又落回桌上。
“话说今晚席间并未瞧见我那未过门的嫂嫂。如此说来,莫非她当真是有什么问题……”
角落里一直沉默的李樵此刻终于开口道。
“我今日倒是见着她了。”
这一回,所有人的目光又都唰地一声落在他身上。
唐慎言整个人的神色都变了,像是突然发现了对方身上什么过人之处,声音中透出一种由衷的感叹之意。
“没想到李小哥真人不露相,竟还有这般手腕。”
什么手腕?哪种手腕?
秦九叶面露不悦,却见李樵依旧半垂着脑袋,倒像是认可了唐慎言的“论调”,不等旁人继续追问,便又抛出一句来。
“她没事,看起来好得很。只是伤了手腕。”
众人的目光中再难掩惊讶。
其实瞧这少年的模样,有些女人缘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一个连寿宴都没出席的带病小姐,一个府外的小厮又是如何得见?见了不说,还能知晓对方伤了手,这如何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秦九叶险些被嘴里的馍噎死,半晌才干巴巴地开口问道。
“你、你既见过她,方才路上为何不说?”
少年看她一眼,顿了顿才回道。
“本不是什么要紧事。我见阿姊一路心神不宁、也没主动问起,便想着容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