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落地,四周便静了下来。
秦九叶觉察到什么、抬起头时,正对上年轻督护锐利的目光。
邱陵望着眼前女子那双怯懦中透出大胆的眼睛,先前那种矛盾的感觉越发强烈,心中不知为何突然一动。他本可以借此机会说些自己的论断,但沉默片刻后选择将问题又抛回给了她。
“听闻果然居曾收治过不少江湖中人,秦掌柜想必也见过不少奇怪伤处。那依你所见,这伤口可能是什么凶器留下的呢?”
这邱陵实在可怕,竟连果然居私下里那点不见光的生意都查了出来,如今这般来问当真只是好奇还是知道了什么在试探?毕竟这府衙当差的白胡子仵作都查不出来,叫她一个给人看病的郎中来回话,可不像是安了好心。
但谁叫她心怀不轨、方才自己多嘴呢?
秦九叶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决定先卖个蠢、搪塞过去。
“或许是……狼牙棒?”
一旁那仵作听罢果然嗤笑一声,显然很是不认同她的说法。
“这位姑娘所言实在谬矣。且不说那狼牙棒多么沉重,寻常人挨上一下头骨都要碎裂,而这尸体颈骨和头骨却是完好的。再者说,若是那凶徒当真使得是狼牙棒,这九皋城难道就没一个人见过这般显眼的凶器?”
本就无意开罪对方,秦九叶听完立刻点头哈腰道。
“先生说得是。”
可年轻督护似乎并不想就这么放过她,竟又追问道。
“兵器谱上那么多兵器,为何偏说是狼牙棒?”
她实在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回答。
“这伤处边缘不平整、粗糙,且有撕裂过的痕迹,形似齿痕但似乎还要更深些,兵器中带铁齿的不多,草民想着那狼牙棒倒也不算离谱……”
“等下,”她话还未说完,邱陵突然出声打断,“你方才说,这是齿痕?”
对方越是急着确认什么,秦九叶便越是想要退缩,当下和稀泥道。
“这伤口泡了河水,确实已有些难以分辨,齿痕一说也并无根据,督护大人还是以这位先生所说为准的好。”
一旁的陆子参却仿佛想起什么,有些不可思议地开口道。
“难道说……这一切不是人干的?”
他方才说罢,一旁那仵作也恍然间想到什么。
“这样说来,下官曾验过一猎户的尸体,他开春进山的时候被熊袭击过,大腿上被撕下一块肉,躺了三天伤口恶化而死。现下回想那时他腿上的伤口,同这尸体上的伤倒是有些相似。眼下正值入夏时节,也是走兽活跃的时候,说不准……”
不是人干的,难道是有野兽混进了城里?
陆子参眉头紧锁,自己便对自己方才的言论产生了怀疑。
“这也不大可能。且不说各处城门昼夜有人值守,宵禁之后防守更是严密,即便是这城中有人私养虎豹之类的猛兽逃出,可街市附近多少店家住户,为何直到今日未曾有人目击、非要等到晚上才出来伤人?”
秦九叶的心就随着这几人的对话起起落落,翻腾得快要跳出来,听闻这一句连忙接过话头。
“草民倒是觉得陆参将说得有理。若是野兽袭击,为何这尸首上的伤处虽可怕,却没有任何缺损?野兽为何只是伤人却未食人?何况尸首最终落水,瞧着也像是有意为之,若只是猛兽又怎会如此?”
邱陵再次将目光转向她。
“所以你觉得还是人祸?”
今日这一番交手,她算是有些看明白对方的路数了。
这青重山书院出身的督护,虽是马背上历练出来的、气势逼人,到底还是喜欢讲理的,就算言语上诸多试探,没有坐实罪名前都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威胁,同那一上来便按头她认罪的樊大人相比,实则好说话多了。
秦九叶不抬头看他,弓着身、低着头回答道。
“在下也只是推断。这案情如此诡谲,若说没有人在其中搅弄,似乎是有些说不过去的。眼下既然仍有许多事不明,不若重新询问一下城东沿河的住户和船家,说不定有人曾听到过什么动静,有了目击者从旁佐证,这凶手必定能快些浮出水面……”
仿佛为了印证她所言非虚一般,下一刻,一道熟悉而令人生厌的声音在河岸上响起。
“督护大人原来在这里!真是让下官好找。”
第39章 冤家路窄
算上今日,秦九叶统共才见过这樊郡守两回。
可似乎每次见他时,她满脑袋里都充斥着一种大难临头、诸事不顺的可怕预感。
眼见那矮胖的身影出现在石阶另一头,秦九叶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似乎听见身旁的陆子参在开口前,不易察觉地冷哼了一声。
“樊大人今日倒是好气色,昨日我去府上取这案件卷宗之时,那府衙当差可是同我说您身体不适,闭门不见客呢。”
原来不止她一人觉得此人难缠,而这樊大人也不只对她一人刻薄。
秦九叶心中莫名又舒坦了些,再抬头偷瞄时,那樊大人同他的一众跟班已经到了跟前。
樊统径直越过陆子参,似乎压根没打算搭理他,只对着邱陵皮笑皮肉不笑地咧了咧嘴,挺着肚子做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督护大人辛劳,下官又怎好独自偷闲?这不一大早便带人沿河搜查,倒是有些收获。”
他说罢,转头对身后的人示意道。
“来人,将那目击者带上前来。”
下一刻,两名衙差便拖着个破破烂烂的身影走下石阶来。
缩在角落的秦九叶突然抽了抽鼻子。
奇怪,怎么这人身上竟然有股熟悉的酒气?
下一刻,一个披头散发的身影东倒西歪地被带了上来,方才站定便喷出一个酒嗝,直将周围的人都逼退三步。
邱陵微微皱起眉来。
“樊大人这是何意?”
樊统气定神闲地答道。
“督护今早不是才命我府中衙差沿河岸走访巡查、看是否有人听到些什么或看到些什么?下官这不是有所发现,当下便带人来交差了嘛。”
能开口使唤樊统的人,这邱陵定是一早便想到缩小问询范围的方法,方才纵着她在那扯东扯西,莫不是在看笑话?
秦九叶手指一阵蜷缩,但眼下她还有更窘迫的事情需要面对。
下一刻那衙差架着的人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令人一见难忘的沧桑面孔,不是那日了无桥上的江湖骗子又是谁?!
一想到那日渡桥时的荒诞情景,秦九叶便觉得心底有股小火苗蹭蹭蹭地往上窜。
那日若非她倒霉正巧从桥上走过,那瓢水也不会浇她一身;若非她湿了一身衣裳,那日便不会起念要回果然居;若非她连夜回了果然居,她便不会有那血光之灾……
说到底,那本来莫须有的血光之灾就是拜此人所赐。她若当真是个江湖中人,当下便该拔出刀枪剑戟,在此人身上戳几个窟窿讨回公道。
可她只是个修旁门左道的江湖郎中,眼下还被人抓了小辫子,只能臊眉耷眼地立在一旁,心中祈祷对方不要再给她的灾祸添上一笔。
那樊大人没空观察她的神色,此时正自顾自地在那编排着自己这出闹剧。
“此人乃是城南一带有名的乞丐,只知道姓杜,早些年在城南绦儿巷里混,比野狗还能抢食,便都叫他杜老狗。他白日里沿着城中河道给人算命卜卦、兜售符纸神水,夜里便藏身在城中各处桥洞下面,并无固定的落脚点。前夜宵禁过后,他正是在那城中央的了无桥下过的夜,想来定是有所见闻,说不定还见过那凶徒。”
樊统今日本就是来看热闹的,只因经过昨日府衙那一通闹腾,原本已经有些交情的苏家又开始对他不冷不热了。想他一个郡守,何时受过一介商贾之徒的窝囊气?还不是因为听了都城的风声,说这苏家背后另有贵人、他无论如何也想要隔山拜佛一番?
谁知这佛还没拜成,山门却已进不去了,他先前这点子巴结讨好的心思又不能为外人道也,只能将这股子气撒在这罪魁祸首身上。
这新来的督护打着平南将军的旗号,三天两头对他府上的人呼来唤去的,他自然不能明面上对着干,但拐外抹角使些绊子总是行的。
樊大人说完这一通便立在那里,直等对面那邱陵主动开口问道。
“那樊大人可问出什么没有啊?”
“这不是昨日见了督护审案的风采,下官自愧不如,这才第一时间将人带过来、任凭督护处置。”
在哪审不好,偏要当街审。审什么人不好,非要审一个醉鬼。要说这樊大人没安几分坏心,怕是连金宝那样的棒槌也不会信的。
秦九叶算是看明白了,这樊大人是借着交差的名头,在这给人难堪呢。
不过瞧那杜老狗的样子,不要说指认凶手了,怕是现在问他今朝是何年,他都要思考上半日,就算是邱陵来审,只怕也得等对方酒醒过后。
想到这里,她莫名松了口气。
下一刻,河畔一阵小风吹过,那江湖骗子一个机灵醒了过来,睁开一双肿眼泡环顾四周,视线就这么定在了秦九叶脸上。
“姑娘,好久不见!上次我同你说过的血光之灾可应验了没有?”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便都聚焦在了那角落里不起眼的女子身上。
秦九叶只觉得肩上的脑袋一阵阵发麻,恨不能一头撞死在石阶上、再顺势和康仁寿并排躺下、盖上一块白布。
而那樊大人显然已认出她便是昨日当堂顶撞自己的倒霉村姑,脸上那幸灾乐祸的神情几乎都要遮掩不住,转头看向浑浑噩噩的杜老狗。
“你方才说先前见过她?”
杜老狗摇头晃脑道。
“一面之缘。”
樊统继续循循善诱道。
“何时见过?”
“就在前日。”
那樊大人立刻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一拍手、身后两名随从大刀瞬间出鞘。
“贼妇,今日总算是拿住你了。愣着做什么?还不将她押入大牢!”
从前金宝便同秦九叶说起什么八字犯冲一事,她从来未放在心上。可如今来看,她绝对同这樊大人命中有些跨不去的槛。
这当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昨日方才爬出那绿水坑,今日便又掉回这臭河沟里来。
眼见那两名衙差已左右包抄向她走来,秦九叶握紧拳头,心中已开始谋划如何跳入那二水滨中泅水逃走,突然便听那年轻督护出声道。
“慢着。”
樊统眼神一斜,声音中已有些不满。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大人还有什么可迟疑的?莫不是见这贼妇喊冤哭惨的模样还有几分姿色,所以起了怜惜之心吧?”
他到底还是顾忌邱陵身份,这话说得留了几分余地,只是听起来也直白得很,就差没说对方因贪图美色包庇真凶了。
然而任他话说得再难听,年轻督护的脸上就是找不见任何恼怒之情,有的只是一点不易察觉的冷意。
“此人只说昨日见过秦掌柜,可并未说是何时何地见过,更未说过目击到她行凶杀人、毁尸灭迹,如何算得上是证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