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薛头叹着气望向她,眼神中甚至多了些怜悯。他觉得这一脸病容、身板子看起来没有二两肉的女子,是被这场灾压垮、得了失心疯,一旁妇人见状也凑上前来劝道。
“你是哪家的娃娃?家里其他人呢?那邱家人都没能管得了,你一个女娃娃又能做啥?”
“现在在城中走动无异于自寻死路啊,不如还是同我们一起躲一阵吧。”
“这是我家闺女的鞋子,你先穿着,缓一缓后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附和声不断响起,秦九叶张了张嘴,心中憋了万千话语此刻却一个字也倒不出来。
她想说她不是自寻死路的女娃娃,她是果然居的秦掌柜,是解开秘方恶疾的医者,是勘透野馥子之谜的第一人。
城南沦陷、城外封锁,就算丁渺死透,他的那些死士也会把守在通往城北、城门的各个巷口、各条河道,她若不能尽快从城南脱身,迟早还是会被抓回去,而这一回,只怕她再不会有机会逃出生天了。
但她要说的一切都与眼前这些人无关。生死这座大山压在每一个人身上,她没有资格和立场要求旁人为她牺牲。
她收下了那双草鞋,牢牢系在脚上,最后对着那些彷徨的身影行礼拜别道。
“我知晓这条路不好走,但我必须要走这一趟。城中如今不太平,诸位还请多保重。”
她说罢,拖着脚步转身离开。在短暂与外界重逢之后,她又将一个人踏入浓雾之中,去面对属于她一个人的命运。
“等下,我怎么瞅你有些眼熟?”妇人有些迟疑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随即有人拉住了她的衣袖,“你是、你是守器街的那个?”
妇人说罢,她家汉子也凑上前来,眼睛不由自主地亮了起来。
“是卖回春汤的那位,错不了!”
“我说呢,怎么瞧她有些面熟。瞧着比那时候还瘦了些,这才没认出嘛。”
学医十数载、自立门户开设药堂五六年,这是秦九叶第一次被人当街认出来,虽然头上顶的不是果然居掌柜的名字,只是个倒卖回春汤的无名小贩,但她仍激动得哽咽许久,随后点头道。
“是我,是我。”
虽说那回春汤的滋味不错,但仍有人质疑,这质疑中又包含期待。
“你说你能救这城里人,可是真的?”
“怎么个救法?”
如何能救九皋城中的人?这个问题绕不开有关秘方的一切。
所谓秘方究竟从何而来,恶疾是如何将人变成了那些形状可怖的“怪物”,她又是如何一步步解开谜团、获得了真相。这些事说来话长,她可以选择一笔带过,但她不想那样做。因为她清楚自己想要求得的帮助,可能需要押上身家性命,何况归根结底,那樊统又算得了什么?她面前的这些人才是这九皋城真正的主人,他们远比那些远在都城、作壁上观的人们更有资格知晓这一切。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将一切娓娓道来。
那些大药堂的坐堂掌柜向来惜字如金,有了名气的医者也往往不喜欢同病患解释太多,只怕病人似懂非懂时会胡搅蛮缠。但在丁翁村的这些年,她练就了耗不尽的耐心、磨不破的嘴,自有一套方法将那复杂曲折的事实陈述得简明扼要。而她的“听众”也同样认真负责。他们劳动大半辈子,当中的许多人甚至从未同医理药理打过交道,但每个人都听得那样入神,直到她最后一个字落地,才有人第一个表态道。
“我觉得她说得在理,起码听起来有些门道。”
另一人也点头附和。
“就是。这事都过去这么些天了,也没见哪个药堂掌柜说出个所以然,倒不如她三言两语说得明白。”
“能在守器街做生意,说明是个能抗事的。不信她,难道信那喂了鱼的樊大人吗?”
“左右都是等死,何不拼这一回?”
不过短短瞬间,众人已七嘴八舌地表了态,当下便撸胳膊挽袖子地商议起对策来。
“往北走本来就难上加难,若想避开离岸近的水道,船只能行到七和里,最后那段还得从巷子里穿。”
“七和里那边的巷子我最熟悉,我可叫上店里的几个伙计帮忙,人多力量大,总归是没错的。”
“从闻春巷那边绕开走如何?我家那口子今早刚桂和坊探了探,说是瞧着还算太平,只是不知往城北的水路还通不通。”
“了无桥!走了无桥行不行得通?”
“那边确实没什么人晃悠,可那桥第一日便让人给挤塌了,你忘了吗?”
“方法总比困难多!潘家那三娘子脑瓜子最灵光,让她想想办法……”
认真讨论的声音细碎嘈杂,而身为当事人的秦九叶在一旁竟插不上嘴,几次想要开口都被按了回去、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那些堵在嗓子眼的话慢慢变得酸涩,她盯着脚上那双草鞋,突然觉得在听风堂中受过的那些苦难都没有那样委屈了。
北风再起的时候,秦九叶终于上路了。
她从来不知道,从城南到城北的路会这样漫长,以至于凭借她自己的力量或许永远也不可能走到尽头。
她也从来不知道,这漫长的一段路竟会有那样多的人与她同行,以至于令她生出一种错觉:不论那路有多远,她都能永不疲累地走下去。
她从卖鱼的舢板上下来,又上了菜贩子的牛车,被塞进灯油铺子躲上片刻后,一转眼又跟在那些码头脚夫的身后。她在城南看不见的烟火气中艰难穿行、几欲跌倒,又有无数双带茧子的手牢牢将她接住、稳稳将她送出。他们有的是她在城南的老相识,有的是受过回春汤恩惠的客人,有的就只是生活在街头巷尾的普通百姓,他们的面孔陌生而熟悉,本来只是这繁忙街道中一晃而过的背景,却在这一刻变得清晰起来,每一瞬、每一念都让人铭记。
熟悉的老桑树就在不远处,因为桥面坍塌的缘故,整棵树都歪斜到一边,看起来摇摇欲坠、几乎要被连根拔起。
当初她便是在过这道桥的时候邂逅了杜老狗,对方用那“救世之人”的说法纠缠她,她彼时那般不屑一顾,而今一切好像竟当真应验了。
可应验了那救世预言的又何止她一人?
瓢中有乾坤,凡尘生万物。
原来拯救天下苍生的答案就在苍生之中,神明不过也只是那些挺身而出者的化身罢了。
秦九叶在断裂的桥头怔然而立,望着那些朴素的身影凝聚在一起。
长短粗细不一的几根扁担被牢牢绑在一起,组成一座只有一拃来宽的独木桥,王婆打铁铺的汉子将那桥高高举起、搭在已经断开来的岸边,转头示意她快些过桥。
她踏上那条摇摇晃晃、吱呀作响的扁担桥,仿佛踏在那些朴素平凡的血肉之躯上。左脚迈入城北地界的一刻,岸边疏松的石块也随之落下,连带着那座临时搭起的“扁担桥”一并落入河水中。
匆忙间,她只来得及回头望一望那些徘徊在城南雾气中的身影,他们同她挥着手,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告别。
秦九叶对着那些身影深深一拜,随后头也不回地冲进城北寂静的街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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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笋石街,往日热闹的街道上空寂无声。
城中聚集不散的雾气越发浓重,鸟群在阴沉的云层中盘旋,俯瞰这座闭塞孤城。
富人家最是惜命,一个个躲在高墙大院里不出来,笋石街曾是城北最繁华之所,平日里香车宝马挤满巷口,而今短短几日无人走动,便积了厚厚灰尘与落叶,店家们紧闭门窗,门窗内甚至顶上了桌椅、架上了木板,只为防止有人在这乱局中趁火打劫。
然而就就在这紧张气氛、森严局势中,有一家店照常大门敞开,门前依旧一日两扫两洒,干净得一尘不染。
老板有颗铁胆、敢在此时开门迎客,客人却不敢上门光顾。然而紧接着便有人发现,那开门迎客的不是旁家,正是城北最有名的茶楼——聚贤楼。
聚贤楼的掌柜向来不简单,观望中的人们终于开始冒头,越来越多的人居选择在这里聚集、沟通消息,他们有些是附近商家,有些是这城北有头有脸人家派来的探子,有些只是被困城中的外乡人。若在平日里,他们断然无法共处一室,但在眼下这般水深火热的特殊时期,所谓出身与财富带来的差距已被抹平,使得他们能够空前和谐地齐聚一堂、交谈甚密。
“若当真如你所说,那虞安王为何迟迟不肯行动,非要守在城外?何况那日白当家是亲眼所见,飞矢伤人、火油焚城,这就是不想让人活着出城去啊。”
说到城里城外的局势,靠在门廊处的中年男人终于忍不住开口问话。他面前的小胡子矮他半头、气势却是不输,作为眼下这场谈话的中心人物,闻言当即轻嗤一声道。
“白当家心系小命,只怕是没看清便逃了吧?我姑父便是那日当值的守城卫,他说那箭并非是从城外飞来的,而是从城墙上飞出的,这说明什么?说明有贼人在暗处挑拨啊!”
他此话一出,四周顿时一片哗然。
大家都觉得他的说法有些危言耸听,可细细想来似乎却是如此,若都城来的那些人当真有意要拿九皋开刀,这些天为何迟迟没有动作、反而守在城外按兵不动?
“如此说来,这城中怪病莫非也是有人暗中操弄?难怪城外的人这般犹疑,定是知晓什么。”
“那便该去问那樊大人了。听闻整个郡守府都闹了瘟疫,他憋着不说,还装神弄鬼举行什么祭天仪式,为的就是要将这城里搅个天翻地覆,好给他自己争取个脱身的机会,真是活该喂了鱼。”
“难不成……我先前听得的那消息也是真的了?”
小胡子再次开口,声音中有些惊疑不定,周围人听罢连忙凑上前,要他不可遮遮掩掩、快些分享情报,他沉吟一番后才小心开口道。
“听说那樊大人准备的福米是有问题的。你们还记得初春的时候,那闹过鼠患的四条子街吗?”
他这话一出,显然是找到了重点,周围人纷纷点头凑了过来。
“我听说过,说是之后还起了火,官家特意派人去清理的。”
起头的小胡子声音又压低了些,很是愤恨地继续说道。
“你们难道不好奇吗?那樊大人何时如此慷慨,竟肯开库放粮?还不是因为那米是他白来的,就是先前从四条子街运出来的毒米啊!”
此言一出,四周又是一片哗然。
霉大米都能吃死人,何况是那遭过老鼠的米粮?到时候别说吃米的人,只怕一家子都难逃一劫,那樊统当真死不足惜,炸个稀烂去喂鱼都算便宜他了。
“这可怎么办?当初说是福米,八成早就下了肚了。”
“就算我们一家安好,可还有左邻右舍啊。我这便回去知会他们一声,免得大家一起遭殃。”
总算有个明白人开口,其他人也纷纷回过神来,这才想着要行动起来。
“对对对,听闻邱家在幽阳街布药,也不知管不管用,总之先囤些来备上为好。”
“欸,到了最后,也就还能指望邱家人了。听闻镇水都尉带病上阵,亲自带人在疏通道路,或许再有几日城门便能通了。”
“那就再等几日?”
“再等几日吧。”
议论声夹杂着几声叹息,听得人说不出的忧愁,直到楼中小厮清脆的声音响起。
“我家掌柜的说了,城中如今不太平,今日的茶水钱就免了,还请诸位客官多在自家周围走动、说一说今日在这楼中所得。”
就算是做生意,也是分格局大小、层次高低的。你瞧瞧,这不就不动声色将自家招牌打响了吗?
那些人先是一愣,随即都不约而同点点头,心中对这聚贤楼的评价又上一层,随即又揣度着一会要如何同家人、朋友、街坊邻里交代今日收获。就算那小厮不开口,他们也会将今日所见所闻逢人便说地散出去,毕竟能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从聚贤楼得来消息,可也算得上是身份与实力的象征。
最后一名客人走出大门,偌大茶楼瞬间静下来,擦得瓦亮的桌椅发着光,照得漆木柜台后的掌柜本人容光焕发。
送客的小厮抹完最后一张桌子,抬眼偷瞄三次,终于磨磨蹭蹭凑到跟前,低声嘟囔道。
“我实在想不明白,掌柜的这是何必呢?”
毕竟这可是聚贤楼,就算是整条街的茶馆生意都倒了,聚贤楼也不会倒的,何苦要在此时开门做生意呢?
马牧星头也不抬,声音依旧脆得很。
“锦上添花人人都会,雪中送炭才有人记。眼光放长远些,才能留住真正的贵客。”
他一个跑堂小厮,需要什么长远眼光?眼下就连卖针线的小贩都闭门不出,他家掌柜竟还有闲心做生意,若不是心大便是钻进钱眼里了,他一个月才拿几个子?可操不起这个心。
一心想着收工回家,小厮又凑近些,毫不掩饰担忧地开口道。
“眼下这城里人心惶惶、风声这样紧,谁也不知道明日会怎样。咱就顾好咱们自家的生意、凡事谨言慎行,这不是我上工第一天掌柜的便叮嘱过我的吗?”
只聚贤音、不揽杂风,这是聚贤楼的生意经,也是马牧贤的人生准则。
她抬起眼皮,薄而锋利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半晌才将最后一粒算珠复位。
“谨言慎行固然是好的,只是我近来总觉得有些乏味。同一首曲儿听久了总会厌,同一种声音听得久了也是如此。不是吗?”
马牧星说罢,抬手将那没什么可拨弄的算盘推到一旁,竟起身拿起了一旁那只烧水用的铜壶。
小厮见状不由得愣住。他在这茶楼中做事三月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方走出那方漆木柜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