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肩被人撞了一下,他那副接得住万钧之力、宗师一击的身体几乎站立不住,晃了晃才稳住身形,他下意识望向不远处二层酒楼,刚想要飞身跃起,突然察觉到什么、低头望去。
一点黄麻纸的轮廓从腰带边露了出来,那条腰带是她今早亲手为他系上的,宽窄松紧都刚刚好、贴在他的腰腹间,眼下有东西生生塞在其间,那种突兀的异样随着时间流逝越发强烈,逼迫他不得不颤抖着伸出手、将它取出。
那是一朵有些被挤压变形的纸荷花,八片花瓣中隐隐透出些墨色。
当初他混迹璃心湖畔的时候,公子琰便曾暗中派人送给过他一朵纸荷花。然而公子琰已死,甚至狄墨连同天下第一庄也已葬身火海。这一回,送他纸荷花的另有其人。
拆开的纸花皱巴巴躺在手心,他死死盯着上面的笔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瞬间堵住了喉咙,令他无法呼吸、喘不过气。
浑身上下的血液变得冰凉,眼睛深处却好似有火窜出,他浑浑噩噩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前面那个汉子的肩膀,对方转过头来,露出一张陌生且不耐烦的脸。
“做什么?”
他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那朵纸花。
“她在哪?”
大汉一脸莫名其妙,下一刻只觉得肩头一痛,那少年看着瘦瘦高高,手劲却大得吓人,像是要隔着衣衫卸下他的手臂一般,他当下便来了火气。
“哪来的毛头小子,找茬找到你爷爷我头上……”
他没嚷嚷几句,声音突然便终止了,因为那将他拦下的少年抬起了头。
那依稀是张漂亮的脸蛋,可眼下没人会留意他的美丽,那双本该清澈多情的眼睛已被诸多可怕念头染得血红一片,其中的疯狂令他本能想要逃离,但身体却快不过对方,下一刻已被扼住喉咙。
“丁渺呢?你们将她带去哪里了?”
那人吓了一跳,先前嚣张气焰瞬间消散,颠三倒四道。
“你、你说什么?我哪知道……”
失去了光亮的少年在堕入黑暗的边缘,连带着那把没有刀鞘的长刀也将彻底失控。
他的心脏跳得快要炸裂开来,视线也跟着开始动荡,攒动的人群将他包围,有人惊惧、有人疑惑、有人没心没肺地看着热闹,他喘着气、目光从那些模糊的面孔上一扫而过。
是谁、是谁带走了她?他们要对她做什么?已经过去多久了,她是不是已经、已经……
填满身体的惊惶恐惧在这一刻又膨胀出数倍,挤压的情绪扭曲成了杀意和疯狂,他被那种原始力量驱使,灵魂开始变成可怕的形状。
他本就是肮脏丑陋的杀人工具,他的天性就是要将敌人找出来,快刀封喉、碎尸万段,他要让那些躲在暗处的影子永远不能接近她、伤害她、将她从他身边剥夺带走。为此,他可以让自己重新变回那个怪物,那个有着血色脚印、让所有人退避三舍的怪物。
“李樵?”
女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青芜刀雪亮的刀尖一颤,映出执刀之人破碎仓皇的双眼。
逞凶的手指一松,那无故受累的倒霉蛋一屁股坐在地上,来不及掸一掸身上尘土,便拖着两条发软的双腿逃也般挤进了人群中。
李樵的双手颓然垂下,极度恐惧抽干了他的全部,他几乎没有力气转过身去,直到她挤开人群走到他面前。
提刀准备大开杀戒的魔鬼消失了,只剩下一只与主人走失后彷徨委屈的小狗。
秦九叶有些疑惑地望着李樵,她不知道方才发生的一切,只下意识解释道。
“人太多了,我抓不住你,等到反应过来已经被冲散了。不过我听到你的声音立刻就找过来了。”
她边说边喘着气、鼻尖因为方才的跑动而冒出一层细汗,话说完许久也没得到回应,身后又有人挤来挤去、不小心推了她一把,她向前踉跄半步、顺势抱住了他,他这才有了反应。
颤抖的手顺着她的衣摆爬上后背,五根手指反复确认着那隔着衣衫透出的温度,随后慢慢收紧、再不肯松开。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将浑身上下所有的恐惧都化作拥抱的力气。
在失去她的那短短瞬间,他犹如在地狱中轮回了几生几世,他想到了在蟾桂谷中所受的酷刑、想到了过往数年间每每晴风散发作时的煎熬、甚至想到了避之不及的死亡。
可以简单结束一切痛苦的死亡。
如果老天偏要将她从他眼前夺走,他能走的或许只有那一条路。
“……我以为,阿姊要离开我了……”
“离开你?离开你去哪里?”她有些莫名其妙,几番欲言又止、最终只轻声道,“你这个样子,我会很忧心的。”
“阿姊若是忧心我,便永远不要让今日的情形再发生,好不好?”他近乎恳求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确认着,“不论发生任何事,你都不能离开我,好不好?”
“这世上哪有谁和谁能每时每刻都在一起、永远永远不分离呢?”她还是老样子,哪怕只是安慰的欺骗也不肯给,“难道我去茅房你也要跟着吗?”
她的声音带了几分笑意,随后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他不满意她的玩笑和敷衍,一把抓住她的手握在手心,然后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直到她败下阵来。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还不成吗?”
他这才如释重负般松开手,她甩了甩有些被握疼的手,转头望向那贴着红纸告示的街口。
告示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就此随着脚步声、议论声散入城里,即将聚云成雨、尽数落下。
第243章 过普通人的日子
幽阳街,邱家府院深处。
天气转冷,池塘中的锦鲤身形越发慵懒,唯有那只白毛鸭子兴致不减,在绿波上撒着欢、戏着水。
被撕下的红纸告示躺在正中间,被所有人都拿在手里反复看了一遍。
半晌过后,陆子参第一个忍不住开口道。
“这樊统究竟想做什么?总不会是真的时日无多,死到临头想着给自家后辈积点德吧?”
一旁林放听罢,很是认真地提醒道。
“他早年便娶了三房,当上郡守后又纳了小妾无数,然而七八年过去却一儿一女也没见着。老天早就看透了他骨子里流的是黑血,不打算让他的血脉延续下去。这样的人还会想着要积德行善吗?”
这等隐秘之事先前从未听人提起过,说明那樊大人对此也是耿耿于怀、遮得严实,却不知早已被那位方才来九皋不到三年的太舟卿摸了个明明白白。
杜少衡看一眼那文文弱弱的林大人,莫名打了个寒战,半晌才继续说道。
“按那曹进先前所说,樊统早有跑路的准备,说不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自知大势已去,要么想通过此举将他之前所做作为都遮掩过去,要么就是在为辞官走脱铺路。”
“可若他已身染秘方,眼下最急迫的难道不是自身性命吗?就算情况还没有那样糟,丁渺也不会放过这最后的机会,定要将他逼入绝境。”高全沉声开口,说出自己的判断,“我还是怀疑,这是丁渺在背后搞的鬼。”
“丁渺既然已经把持了樊统,为何不直接动手、还非要搞这些弯弯绕绕?”
“这便是写这张告示的人的高明之处。”秦九叶终于开口,声音中有种说不出的担忧,“若是以命令的口吻传递信息,不论要做什么,总归是有人持疑、有人不愿的,可他只说要祭天祈福、还略施恩惠,所有人都不会多想,只想着要凑热闹、占便宜。”
就像当初她在守器街后巷卖那回春汤一样。
那厢陆子参听后,心中盘算着两方明里暗里的人手布排,当下开口道。
“樊统短时间内能够调动的人手到底有限,对付我们几个或许还有余力,但并不足以完全把控城内,就算他能将所有人骗来,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控制这么多人,对我们而言倒是个反客为主的机会。”
“或许他的本意不过是要将这城中人短时间内聚集在一处。”
许秋迟的声音响起,秦九叶转头望去,正看到对方披着厚重裘衣走来。
半月没见,他整个人消瘦不少,颧下都有了阴影,整个人较往日少了些玩世不恭、多了几分严肃,只是对着秦九叶一开口似乎还是老样子。
“兄长这是看开了?自己不回来,倒是将你送回来了,怕不是因爱生恨、巴不得你一去不回吧?”
秦九叶气笑了,不客气地反击道。
“你不是也回来了吗?难不成是被姜姑娘抛弃后余生无望,想着借此机会以身殉道、一了百了吧?”
许秋迟不说话了,眼见对方吃瘪,一旁周力少见笑出声来,他身旁的张闵见状也挠挠头,黝黑的脸透出些红色。
“先前我们听林放传信,说督护没回九皋、而是留在了城外,心中可还有些忐忑,总觉得没了主心骨。好在秦姑娘回来了,我们也算是有了个出主意的人。”
回想起当初返回焦州的种种,秦九叶颇感压力地擦了擦额角。
“这是我与督护一同商议过后的结果。眼下这城里城外都盯着他的动向,若是贸然回城势必打草惊蛇,不如借他的身份去搬救兵,由我替他回城一探究竟、争取时间。毕竟那些人也不识得我是谁,就算瞧见了也不会放在心上,就是路上惊险了些。”
她说到此处,不知想起什么,又是一副后怕的神情。
一旁高全见了,也笑了笑道。
“秦姑娘南下郁州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时刻警惕城中有无新增病患,还将控制疫病的药方传书与我、事无巨细地交代,那时我便知道,就算千难万险,姑娘也一定会赶回来。”
秦九叶被众人这一番“吹捧”弄得有些招架不住,却见许秋迟捂着心口戚戚道。
“我也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赶回来的,你们先前对我可不是这副嘴脸。”
秦九叶自知对方有意缓解她的尴尬,但她确实没什么心情陪他说笑演戏,当下不由得提醒道。
“你顶了邱陵的位置,那些人明白过来后不会轻易放过你的。遮遮掩掩、缩头缩脑也不是办法,不如索性高调些、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可为我们做障眼之法。”
许秋迟闻言当即眯起眼来,一副讨价还价的嘴脸。
“让我出头当这靶子可有什么好处?我看那樊大人已经疯魔,搭上一条命倒也没什么,可别落得个缺胳膊少腿的下场,将来哪还有女子肯倾心于我?”
他话说得戏谑,秦九叶却听进了心里。
姜辛儿如今不在,柳裁梧要在城中四处行走只怕也顾不上这边,若当真有人对他下手,确实可能酿成悲剧。
不止是许秋迟,眼下这院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她知晓眼下众人要面对的是一盘几乎无法全身而退的棋局,可她就是如此贪心,一人也不想失去、一滴血也不愿白流。这一年她已经历过太多离别,不想在这寒冷冬日再与亲友送别。
想到此处,她将目光投向这院中每一个人。
“我们要做的不是硬碰硬。天子大祭的余波已经震荡开来,朝中各方势力都在借此大作文章、要圣上彻查此事,督护借调查七合鬯一事将虞安王请到了焦州,只要时机成熟,便可引猛虎入城中,到时候就算那樊大人再如何膨胀也翻不出天去,官家也绝不敢听风就是雨、对九皋城轻易动手。”
那些小将不愧是跟随邱陵做事多年的左膀右臂,她一口气说完这些,他们便立刻领会了用意。
“督护是要我们撑住、帮他争取时间,敢问秦姑娘,我们需要坚持多久?”
秦九叶在心中飞快估算一番,谨慎开口道。
“我与督护七日前在焦州边境处分别,彼时虞安王的车驾已到赣庾以北附近,就算这几日没有再往南走,督护也能沿沙坪道与对方相遇,再算上前往九皋的时间……最多只需要再撑两三日。”
而好巧不巧,两三日后就是冬至。
城中形势不容乐观,但此言一出,大家还是觉得有了希望和盼头,连日的疲惫不安随之一扫而空,高全当即说道。
“樊统的帮手除了郡守府的人,大都是军司马带来的,虽然不宜正面冲突,但横竖都在明处,不算难以对付。真正难防的是丁渺让曹进放入城中的那些人。”
一直沉默的李樵听到此处第一个反应过来。
“是天下第一庄的人吗?”
丁渺是山庄影使,就算狄墨已死、山庄被灭,但从当时天下第一庄内情形来看,应该还有不少庄中弟子流亡在外,丁渺只需召集这些人便可收获一群死士,虽然无法与朝廷军队正面抗衡,但在九皋城这样的小地方兴风作浪已经足够。
然而那厢许秋迟听后却摇了摇头。
“起先我也是做此猜想,不过摸到几次他们的尾巴之后,我发现事实似乎不止于此。”
他话音落地,柳裁梧已从暗处拖出一具被白布蒙着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