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渺静静听着,直到那声音力竭弱了下去,这才走近将樊统拉起、低声宽慰道。
“这九皋城如今危机四伏,樊大人也是八面受敌,可要时刻小心才是。毕竟不是谁人都能似我一般不计前嫌、一心只愿为你分忧。”
血腥气味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像是看不见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无数恐惧的目光转向那身染鲜血的郡守,而后者充血的眼睛转了转,飞快锁定了地上那名断手衙差的脖子。
那衙差瞬间感受到什么,恐惧的呻吟从牙缝中溢出,捂着断肢挣扎爬起、还没来得及跑出几步远,已被一把抓住、拖进身后那殿门大敞的公堂深处。
嘶喊挣扎声断断续续从门后传出,方才挤满了人的院子瞬间散得空无一人,没人想听这瘆人的声响,也没人想成为下一个牺牲品。唯有书生和他的书童还站在原地,直到一切没了动静,这才双双离去、信步月下,好似这整座郡守府衙已早早变作他们玩乐的戏台。
壬小寒盯着地上那摊血,有些懊恼地挠了挠头。
丁渺显然知晓他在烦恼什么,当即宽慰道。
“不是你的错,所以不必收拾了。”
反正这城中很快便会迎来一场血腥洗礼,这一点伤痛血迹很快便无人在意了。
“那个、那个跑掉的人,之前先生让他帮忙做了很多事,他会不会出卖先生?”
“你说曹进吗?”丁渺略微停顿一番,似乎在脑海中搜寻对方那张市侩俗陋的脸,“他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迟早会有所行动。他会知晓那些,是因为我有意让他知晓。若他能蒙混过关,我们就当无事发生,若他一五一十倒了出来,那我们便可顺水推舟、反其道而行之。”
壬小寒点点头,抠着腰间布袋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那只布袋已经空了很久,试过那米锅巴的口感后,什么饴糖干果都变得无趣起来。
他砸吧砸吧嘴、又有些出神,抬起头的时候,发现眼前多了支竹筒,竹筒中装着些发黄的汤汁。
“尝尝看。我从旁人手上买回来的,可能有些冷了。”
圆脸刀客不疑有他,拿过便一饮而尽,随后皱起眉来。
“这是什么?”
丁渺笑着看他面上神情,慢悠悠开口道。
“回春汤,怎么样?好喝吗?”
壬小寒啧啧嘴,垂下头如实说道。
“不好喝,像是隔夜的刷锅水。”
丁渺闻言径直笑出声来。这是他最近这些时日第一次流露出这般畅快的神情,像是全然没受今夜失利的影响。
许久,他终于笑够了停下来,那双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闪烁透出,待人想要探究时又消失不见。
“你想见她吗?”
壬小寒那双有些呆滞的眼睛因兴奋而连眨三下,手不由自主握紧了腰间已经空了的布袋子。
“我能见到她了吗?”
“这城里马上要有一场大热闹了。她最喜欢热闹,自然会来的。”
“有热闹的地方就有人,可先生不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吗?”
“我只是不喜欢麻烦。”丁渺抬手指了指地上那摊血迹,循循善诱道,“你且说说看,是人多收拾起来麻烦还是人少收拾起来麻烦?”
壬小寒愣了愣,很快给出了答案。
“人多的。”
虽然那些人有时候连反击都很迟缓,而他刀法也足够快,但举着刀砍人本就是件费力的事。
“不止你我,世人也都是如此,选择人少的那边牺牲,为的是避免更大的麻烦。”丁渺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是在自言自语,随即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可如果人少的那边里有你认识的人呢?”
壬小寒的眼睛瞪大了,声音中透出一股不可思议,眼前不由得闪过那个嚼着锅巴的女子,冥思苦想一番过后,他面上神色渐渐豁然开朗,随后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便先将她挑出来。”
丁渺笑了。
“说得好。那咱们就先把她挑出来,再做我们要做的事。”
第241章 苏二小姐的心愿
苏沐禾带着商曲来到院中的时候,秦九叶方才与高全聊定最后一个字。
“离天亮还要一个时辰,外面的铺子应当还没开张。我让小厨房做了些吃食,诸位离开前可以先填一填肚子。”
她说话间,商曲已经上前将食盒放在桌上。
高全望一眼那食盒、并未伸手接过,只恭敬行礼道。
“今夜的事还要多谢苏姑娘出手相助。在下无意将府上变成审讯之地,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苏姑娘多多体谅。只不过那樊大人如今还身居龙枢郡守的位子,若是知晓苏家牵扯其中,定不会就此放任。待我等走后,还请苏姑娘多加小心,若有难处尽管差人来城东寻我们。”
他们前脚刚刚聊定,苏沐禾后脚便出现在院中,定是听到了动静。而高全的话看似言谢叮嘱,实则已在无形中添了些试探,试探苏沐禾对方才那场“审讯”知晓了多少。
只不过苏家二小姐的心绪比他想象中还要敏锐些,当即轻笑着答道。
“多谢高参将好意提醒。在下也并非有意偷听,只是那位曹大人的嗓门实在大了些,这便多少听到一二。高参将可会怪我?”
高全笑笑没说话,一旁的秦九叶闻言当即上前一步道。
“我一早将今夜聚头的地方选在苏府,本意也没打算瞒着姑娘。今夜过后苏姑娘若是不想再牵扯其中,也可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们。”
苏沐禾先前提出回避的时候,秦九叶便猜到,这位苏家新当家人或许并不想同官家的人再有牵扯。可若当真想要撇清干系,一早便不会答应她这荒谬请求。
她说完这一句便偷瞄苏沐禾的神色,后者仿佛有所感应一般、下一刻也望向她。
“离了码头、出了河口,再想换船便是下策,换船不成或许还会湿了鞋袜,我在守器街应下秦姑娘的请求时便没想过要从中抽身。诸位想要暗中筹备药材,应当也需要一个稳妥的落脚地,这城中不会有比苏家更合适的地方了。”
此话一出,秦九叶等人皆是有些意料之外。
他们此番计谋,说到底是利用了樊统先入为主的印象。邱陵之前办了苏家的案子,樊统笃定两家也因此结怨,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会在苏府集结。这道理虽然简单,但他们其实并摸不准这位苏家二小姐做这一切的背后缘由,眼下对方主动提出相助,便更让他们犹疑不定。
高全与杜少衡等人没有说话,只下意识望向身旁女子。秦九叶看出了他们的担忧,当下给了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后对苏沐禾行礼道。
“多谢苏姑娘好意,他们几个不通药理,也另有要事在身,不若我一人留下来与苏姑娘商议一番,苏姑娘觉得如何?”
苏沐禾笑了,春水般的眸子里仍是一片让人看不清的雾气。
“好,就这么说定了。”
跟着许秋迟赴宴的那晚,秦九叶觉得自己此生不会再夜游苏府了。
然而不过时隔数月,她便再次在苏府过夜。
入冬后的冷风从那回廊间穿过,带着一丝九皋城特有的潮湿气味。经历过那场致命风波后的苏府犹如一潭死水,白日里尚能听到些响动,入夜后便静得出奇,连走动的婢女小厮都不见一个。
苏沐禾没有带那名唤商曲的婢女,她也没有将李樵带在身边,两人像是早早约定好了什么,心照不宣地走到了如今这一步。
女子晃动的油灯映亮了她粉白的裙摆,在黑暗中一团雾气般移动着,她身后的人就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直到前方引路之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我挑了个僻静些的地方,秦姑娘不会介意吧?”
秦九叶抬起头,有些认出那熟悉的院墙。
当初和沅舟就是被关在此处,若是走进那间暗室,说不定还能看到当时留下的种种痕迹,如同此事对苏家造成的打击与伤害,轻易无法被抹除,而苏家之所以落得如今地步,与她这个半路杀出来的村姑可有着脱不开的干系,细想之下她眼下的处境似乎有些不妙。
但不知为何,看出这一切后的秦九叶却并没有背脊发凉的感觉。
出入江湖的这些时日使得她的“嗅觉”又灵敏了不少,这种灵敏并非血肉之躯的精进,而是一种超脱五感之外的能力,就算没有真的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闻到什么,也能在危机靠近前有所感应。
苏沐禾身上没有杀气也没有敌意,若说有些什么,那或许便是几分试探玩弄的心。
“苏姑娘不介意我故地重游,我又有何介意?”
她没有明说何为“故地重游”,但她知道苏沐禾一定听得明白。
一阵风吹来,流云遮住今晚的月亮,苏沐禾就站在那株已经落叶的木绣球下,神情隐在暗影中、看不真切。
“你难道没有怀疑过吗?”
秦九叶望着对方模糊暗淡的轮廓,轻声问道。
“怀疑什么?”
“这城中发生的一切是我在背后捣鬼。毕竟和沅舟是我祖母,我是这城中除你之外,最了解那种怪病的人。若我存了心思、想要伺机报复,是易如反掌的。”
不止如此,她还可以假意提供帮助,实则借机打探,而从今夜所见所闻来看,这位果然居秦掌柜看似不起眼、实则却是主心骨,若能将对方捏在手中,她不愁不能搅乱这一局棋、闹个天翻地覆。
种种奇怪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苏沐禾屏息而待,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些什么。
许久,她才听到一声叹息。
“我从未怀疑过苏姑娘。因为从见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你和我一样,不过是想日子过好些罢了。”
月光再次落在苏沐禾那张柔弱清秀的脸上,她的眉梢因心底的惊讶悸动而扬起、粉唇微张,如烟般的眸子深处似乎有一瞬间云开雾散,变得透亮而简单。
虽然已经见过面前女子许多回,却她觉得直到眼前这一刻才算真正看清对方的样貌,甚至透过那副瘦小躯体看到了对方的筋、骨、甚至是说话时眼瞳深处的颜色。
但这一切总是短暂的,不过转瞬间、苏沐禾已垂下眼帘,转身走入那黑漆漆的月门之中。
秦九叶也不再多言,紧跟对方脚步而去。
“这里是我小时候经常来玩耍的地方,从前有些药圃,后来父亲觉得不好打理,便荒废了。我接管苏府后,便将这里重新收拾出来,眼下也算派上了用场。”
清脆开锁声响、紧闭的门扉被推开,苏沐禾边说边将手中油灯放在一旁,转身将院中石灯点亮。
眼前的小院并不大,但各处收拾得极为干净利落,药圃中不见一根杂草,一应工具也归置得十分妥当,只是不知为何,细看那药圃中遍植的山参雪芝、珍贵药草无一幸免,几乎全部枯萎死去。
且不说眼下时节不对,许多药草的种植已不合时宜。就算这药圃在城中确实算得上规模最大,但仍远不足以应对可能发生的一切。
秦九叶收回目光,斟酌一番后才开口道。
“术业有专攻,苏姑娘是否还是该将这些事交由合适的人去做?至于如何来做,我们可以从长计议……”
她话还未说完,苏沐禾已经听懂她话中深意,当即摇头开口道。
“我自小泡在药圃,并非不谙农事。苏家也确实有不少药农,但就算是商曲,我也不许她进来这里。你可知是为何?”
秦九叶望着那片失去生机的药圃,不知为何眼前突然便闪过居巢深处那满目荒凉的大山。
下一瞬,她想到什么般俯下身、用指尖拈起一点泥土,凑近鼻间嗅了嗅,随即倏然色变。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件事的?还有何人知晓?有没有……”
那个问题太过可怕,她有些问不出口,但苏沐禾显然知晓她要问什么。
“没有,除我之外,再没有其他人知晓,我也从未将这东西用在人身上。”苏沐禾说罢,转身从隐蔽处拿出一只密封的瓦罐,“起先我也并不能确定这一切,但之后督护特意派人监督苏家下葬过程,并要求将祖母棺椁钉死、掩藏下葬地点,我便猜到了一些。我手中的这些是早前托人从地牢中带出来的,眼下只剩下这些。”
秦九叶盯着那只封着瓦罐,许久也没有伸出手接过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