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晦暗中,所有人的视线都盯着那个被刀剑贯穿却屹立不倒的巨大身影。
滕狐捂着肋下摇摇晃晃站起,气喘吁吁地问道。
“成了?”
滴答,滴答。
是血落入水中的声响。
半边身子染血的枯发老人终于仰天大笑起来,那双干瘪的眼睛深处仿佛突然透出令人不敢直视的光来,血沫随着他的笑声飞出,落入水中氤氲开来。
“天下第一庄的废人、出身行伍的莽夫、高墙后院的女婢、不入主流的毒虫,不过乌合之众,也配同我较量!”
垂死宗师的吼声在回廊中震荡,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捂住了耳朵,秦九叶更是近乎站立不住。
但下一刻,那声音便戛然而止。
青芜刀从他喉咙穿过,留下一个血淋淋的洞。
那是天下第一庄弟子处决人的手法,卑劣而残忍。曾有万千武林豪杰死于这一招,如今轮到宗师自己,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同。
李苦泉凝望倒影中鲜血喷涌的自己,整个人缓缓跪坐于水中。
他想问,这便是李青刀的刀法吗?破了洞的喉咙却只能嘶嘶作响。
但少年浅褐色的眼睛能看穿一切,包括他的灵魂。
“这不是李青刀的刀法,只是乌合之众的刀法。师父只教了我七日,我虽不及她万一,但对付你也足够了。”
他的话音落地,女子也踉踉跄跄从暗门后钻出,只留下一道冒着黑烟与灰烬的门缝。
守谷多年,这是李苦泉第一次踏入东祝阁,也是最后一次。
那一掌来宽的缝隙是通往东祝阁内部的唯一通路,也是通往天下武学希望的生门。世间武学功法万千都在其中,这江湖中多数人穷尽一生也无法看完参透。
“你会是这世上看过最多古籍秘典、参过最多武功路数的人。天下武学散如落英,唯有我可以将它们汇集在一处、花团锦簇,你心中怀揣的理想只有我可以帮你实现。你守在蟾桂谷一日,谷中一切便任你翻阅研究。”
男子干瘪平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那样一个残破多病的身体,也就只能发出这种声音了。
“庄主所言于老夫而言算不得什么好处。”他的目光自上而下审视着对方,声音中难掩轻蔑,“世间庸人最多,江湖乌合为众。一群平庸之人,便是将他们毕生所学捧到我面前,又与小儿之谈何异?”
“那李青刀呢?”狄墨靠近了他,他能看到对方那双瞳仁窄小的眼睛深处散发的寒光,“若你愿意加入我,我便能将李青刀送到你面前。”
李青刀,一个简单却深刻的名字,一个他还没能战胜的名字。
他们明明没有交过手,那些江湖中人却总是将他们相提并论。他们评李青刀俊逸出尘、大方无隅,却说他为人倨傲、不知敬畏。
他想,那都不重要,他会告诉天下人谁才是这世间最快的那把刀。于是他傲慢地接受了对方的提议,自以为大局在握,殊不知骄傲与尊严被一眼看穿,心中执念成为项上锁链,对方只需牵动链子,他便像狗一样任人驱使。
李青刀、李青刀、李青刀……
她会恨他吗?恨他联手狄墨设下圈套,将她引入山庄、自此失去了畅游天地、潇洒山水的自由,成为同他一样的囚徒。
但这不是他的错,他只是想见识更锋利的刀罢了。
每每对这个没有敌手的世界感到失望厌烦的时候,他便会不可避免的想起那个关在西祭塔中的女子。
他们遥遥相望十数载,却未曾相见过哪怕一次。
直到七年前的那天,她伏在那少年背上,出现在山谷的尽头。
这天底下应当没人能永远关得住李青刀。就算关得了她一时也关不了她一世,就算斩去她的手臂也挡不住她离开的脚步,就算夺去她的兵器也无法磋磨掉她心中那股锐气。
他一眼认出了她,整个人因为兴奋开始发抖。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出现在这山谷中的原因,忘记了铁索赋予他的职责。他一心想要实现那个十数年前便该实现的愿望。
但她却与他擦肩而过,自始至终没有正视过他,就像最开始一样。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我有一问,还请宗师为我解惑。那两人一伤一残,又身中晴风散,究竟是如何从你手下走脱的呢?”
狄墨的声音冷冷响起,他捂着鲜血如注的左眼低声道。
“与她同行的小子诡诈难缠,我也是一时不察才会……”
“是因为李青刀吧?”狄墨的声音突然在近处响起,毒蛇吐芯般嘶嘶作响,“你当初投身山庄,便是为了李青刀而来。你不想她死,所以才放她离开的,对吗?”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谎言就这样被拆穿,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那一刻变得僵硬,就连血流的速度都变慢了,黏腻的鲜血在他指缝间凝结。
他的沉默似乎成了面前之人的乐子,狄墨笑了。
“我也不想她死,但我更不想她离开。”对方的笑意淡了,冰冷的锐器贴上了他的另一只眼睛,“舍衣宗师何必费力扮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事呢?还是我来帮你好了。眼睛若是不需要,便全部拿掉吧。”
那些山庄弟子一拥而上,犹如野狗围攻虎豹般摧残他的身体,而他自以为从未改变,甚至比从前更加纯粹,却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最引以为傲的尊严。
他从来不是什么无上尊贵、独占万千秘籍的守谷人,不过只是一条吠得大声些的狗罢了。
她失去了左手,他失去了双眼,他们也算是扯平了。他告诉自己,他想要的关于武学至高境界的答案和秘密,即使在铁链与黑暗中仍能寻到。
只要有生之年再见李青刀。
“李苦泉,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这是她走出这片山谷前,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此生对他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怎会不见呢?这江湖这么小,小到一个转身便能遇到故人。
但她好像又说对了。江湖很大,大到生离死别不过一线之间。
她在离开山庄的那一刻便知晓,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不满一月。
但她仍然要走。
她让清风明月入怀中,却从未将同他的比试放在心上,更从未将他这个人放在眼里。
全身经脉在内力冲击下瞬间断裂,干瘪的双目随之沁出血来,李苦泉五指暴张、出手如电,低喝一声给出最后一击。
少年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后才发现,对方只是用五指牢牢抓住了青芜刀的刀尖。
他感觉到了,时隔七年、她的刀又出现在了他面前。
“我从未败给过你……从未……”
他的嘴唇蠕动着,除了流出更多鲜血,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已经被血色染红的双目直瞪瞪望着天,灵魂渐渐远离他的躯壳,去往了一个本该高远广阔的世界。
“……早知如此,当初我又何必……”
何必什么?他终究没能说完最后一句。
天下第一庄设立二十载,二十年间走出幽魂傀儡无数,能称得上宗师的却只得这最后一人,而宗师心底最后的秘密再无人能够知晓。
第235章 恶鬼之疫
邱陵寻着流出的莲池水来到西祭塔前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他在那巨坑前驻足良久才意识到,所谓西祭塔既非楼也非塔,而是形似一口深井,井中一根通天柱深入地心,柱身如树干,而环绕四周、亮着火光的地牢好似枝叶繁花,人一旦靠近坑口便会染上红光,步入其中更是犹如踏足地狱,每下一层都会见识到更酷烈的刑罚、更黑暗的光景,而这或许才是那些塔奴和受罚者被称为“人蟾”的真正原因。
如果说东祝阁是一座丰碑、代表着江湖对天下第一庄的臣服,那西祭塔便是地下世界、暗藏着这个山庄最肮脏可怕的秘密。
平日里,这深渊中应当有无数受罚者哀号的声音,但此刻这里如同外面一样死寂,空气中有一种越发浓烈的血腥气。邱陵加快脚步,其间向那些黑漆漆的地牢石室匆匆一瞥,瞬间便明白了这死寂从何而来。
这塔底关着的数百塔奴已尽数被处死,狄墨甚至没有耐心去一一处置他们,便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结束了一切,就像终结了一场失去乐趣的游戏。没有人知晓也没有人在意,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那些塔奴究竟是在惊惧于突然到来的死亡,还是庆幸这永无天日的惩罚终于到了尽头?
数百间地牢悄无人声,鞋靴踩过猩红的地面,在空荡荡的深坑中发出奇怪地回响,地面糊着一层厚厚的黏腻物,那是骨脂肉血混合而成的肉泥,不知来自多少受难者,难闻的气味从各个缝隙中渗出,越往深处越刺鼻,就算是见惯血腥之人也会忍不住恶心作呕。盘旋而下的通道不见尽头,犹如天下第一庄庄主内心最深处的黑暗不可窥见。
四周一片漆黑,不知过了多久才能望见一点光亮,邱陵小心靠近后才发现,那光亮是从两片厚厚毡帘缝隙中透出的。他停顿片刻,还是走上前一把掀开了毡帘。明亮的烛光迎面袭来,他闭了闭眼睛、半晌才适应光亮,向周围望去。
账内空间不大,正中立着一面简陋屏风,屏风后露出半张行军用的折叠小塌,塌上铺着张柔软的羊皮,边缘有些被火烧燎过的痕迹,一看便用了很久。塌前是面七尺见方大桌案,各式制作弓弩、校调盔甲的工具堆放在地形沙图旁,案子下还工工整整码放着一些老旧书册,新旧薄厚不一,最上面的一册是本残卷,靛蓝纸作封,内里是最廉价的小皮纸,歪斜着摊开的那页没有文字,只有一副写意画,依稀是个女子。
如果说琼壶岛上浩然洞天里的陈设只是一种模糊感觉,那眼下邱陵几乎可以肯定,这里就是按照行军帐的样子布置的。
他的目光一扫而过,最终停在角落里那副挂起的盔甲上。盔甲因为勤加擦拭的缘故在火光中闪闪发亮,虽然形制略有不同,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那副月甲。
西祭塔底最深处的禁地没有武功秘籍、没有野馥子、没有想象中的妖魔鬼怪,有的只是关于黑月的遥远回忆。
屏风后映出的影子动了,同那日在浩然洞天中一样,他似乎正蹲坐在老旧交杌上捆扎薪炬,半晌才端起地上的烛台走出,望向那个衣衫带血、提剑而立的年轻人,目光中有一瞬间的恍惚。
邱陵看懂了那种目光。回邱府的那些时日,他常在父亲眼中看到那种目光。
他知道,有一瞬间、对方将自己认做了旁人。
许是那个记忆中的黑月之首邱月白,又许是曾经把酒言欢、并肩而战的军中挚友,但一切终在烛影中归于寂静。
狄墨放下烛台,整个人缓缓坐在桌案后的那张小塌上。
“你终于来了。”
看来走到今天这一步,对方心中早有预感。邱陵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环境,一边单刀直入地开口道。
“我不想同你浪费时间。我来找你,是要从你这里拿走一样东西。左鹚在琼壶岛上留下的遗书在你手中,对不对?”与初见时不同,邱陵显然并无闲心同对方追忆往昔,他上前一步继续说道,“你已满盘皆输,又何必在意那一两枚棋子呢?”
“你来了,我便没有输。”狄墨笑了,深色的唇勾出锋利的形状,“他们笃信只有割下老鬼的头颅,新的魔头才能诞生。我稍显败走之象,他们便迫不及待将刀递到了你手中。是我成全了他们,是我成全了你。”
多年头疾折磨使得他面上神情比寻常人更显麻木,但执念已从他每一个毛孔中渗出,空气中全是疯狂的味道。
邱陵就定定站在那里,身形比当日在琼壶岛浩然洞天还要坚定。
“天下第一庄寿数已尽,这浑浊的江湖水将迎来一场清洗,你耗费心血铸就的一切都将被改写,你不必将垂死挣扎说得这般大义凛然。”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亲自来见我一个将死之人?”狄墨懒懒抬头,他的眉间竖着一道刀刻般的褶皱阴影,那是多年耗费心血运筹帷幄留下的痕迹,“就算没有今日,我也活不了多久了,用这残破躯壳多带走一人都值得很。呈羽派人盯着书院和朝中,觉得只要控制住那些人身边的天下第一庄弟子,便能悄无声息将我拔除。但她忘记了,论及朝堂手段,我远比她熟悉得多。”
眼下的天下第一庄只剩空壳,那些各营数一数二的好手究竟去了何处,这个问题邱陵一早在心中便有了答案。
“金石司上下岂是能被你玩弄于股掌上的愚钝之辈?执子之人身死,就算留下再精妙的棋局,被人堪破也不过早晚的事。”
他话音未落,狄墨便笑了。他的目光没有大势已去的颓败或恼羞成怒,只有看破一切后的嘲弄。
“可我从来不是什么执子之人,而我之所以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过是因为征战沙场、造下太多杀戮之人,大都不能善终。如今的天下第一庄是如此,当年的黑月也是如此。”
“你有什么资格提起黑月二字?”邱陵面上终于染上一丝怒气,紧握长剑的手咯咯作响,“你以为将月甲挂起、搭起行军的帐子、日日坐在这里缅怀过往,便可抹去你做下的卑劣之事吗?”
“何为卑劣之事?同那些远在都城、满口谎言之人相比,我的卑鄙不足万一。你难道不是因为知晓这一点,才会选择孤身前来见我的吗?”
他显然并不在意邱陵的质问,反而因为这质问变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因过往多年,从未有人问过他,也从未有人想过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他那为旧疾侵蚀而弯曲的背脊瞬间变得挺直,曾经的黑月别将闻笛默又短暂找回了自己的身体,望着面前的年轻人,似是要从他的愤怒中汲取力量。
“问我,问我当年的事!你难道不想知道吗?黑月二十万铁骑究竟为何一去不复返?这么多年你不是一直在追寻关于居巢一战的全部真相吗?”
狄墨的质问声在帐中回响,邱陵却并未因此而流露出丝毫震动。
他确实为了追逐所谓真相孤独艰难前行了很久,可真到了这一刻,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静。这或许是因为师父在山顶对他说过的话,又或许是因为那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