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前顾后也不会有任何结果,滕狐默不作声戴上了手套,抬手推开巨大的隔扇门、第一个踏入其中。
阁楼四面临风,然而众人进入其中才发现,不论是那些棂窗还是身后的隔扇门,都是完全封死的,裱糊的窗纸上似乎糊了一层厚重桐油,使得楼阁内的空气闭塞凝滞。不止如此,这里四壁没有任何能够照明的物件,就连放灯的壁龛、壁台也全都不见,唯有阁楼外那些灯奴的光亮能从棂窗隐隐透出些许,细长木棂将光影破得细碎,在黑暗中走不了几步便彻底消散。
初步探查一番、确定四周暂时没有其他动静后,姜辛儿点亮了随身携带的火折,火光亮起、在正前方的墙面上一闪而过,色彩浓艳的彩绘瞬间冲破黑暗闯入视线,巨大的莲花交错拥挤地在墙面上盛开,猩红色的花台下是细长密集的翠绿茎蔓,下笔工匠入魔般描绘着这种美丽的花朵,连每一条细长纠缠的筋脉、每一根弯曲带勾的尖刺都勾勒得分毫毕现。
这些巨大的红莲不仅让人想到山谷中那些巨大奇异的草木,眼下突然出现在眼前,非但不能令人感到赏心悦目,反而使得这封闭压抑的空间多了几分妖异鬼祟之感。
秦九叶吞了吞口水,小心凑近那面彩绘墙。方才远观整座阁楼远比她们探得的空间大上许多,而眼下她面前的这些彩绘墙面之后才是东祝阁的核心。
“这里应当只是外层,我们要找到进入中心的路才行。”
暗门应当便在这些墙面之上,众人沿着环形回廊一点点向前摸索,浓彩令人眼花缭乱,有一瞬间,秦九叶觉得自己几乎要迷失在那青红之间,更诡异的是,当他们转身望向来时的方向是,竟寻不到进入楼阁时的那面隔扇门了。四周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棂窗,黯淡的灯火透过细窄的棂窗透进来,所有人都觉得越发看不清眼前的路了。
“你俩不是这的老人了吗?怎地还会迷路?”
滕狐的声音碎碎叨叨传来,带着些许不满,李樵没说话,姜辛儿却开口答道。
“东祝阁不是给庄中弟子进出研习的地方。我们的功法都是庄主亲自挑选后分别授予我们的。”
秦九叶闻言不由得啧啧嘴。这狄墨老儿当真抠门,守着这么大一座“功法武库”,还要对手底下做事的人诸多限制。但她转念一想又有些明白了对方此举的用心,什么山庄弟子,说到底只是工具而已,他并不需要也不希望那些山庄弟子真的习得大成。
东祝阁里存放的是狄墨从天下武学世家搜刮来的功法秘籍,每当各营有杰出的好苗子,狄墨便会在蟾桂谷亲自接见他、为他挑选合适的武学路数。但因为真正融会贯通这一流派的“师父”已经身死,所以学习功法的“弟子”往往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同正主没法比。
如此一来,有些先前的困惑也有了解释,譬如为何那心俞的手法到底不如真正的慈衣针细腻、为何琼壶岛仙匿洞窟少女的舞姿较真正的天衣身法总少一分神韵、为何李苦泉能以一人之力守住山庄多年。即便天资如李樵这样的习武奇材,在没有遇到李青刀之前,也是绝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对抗逃脱山庄的控制的。
“早知如此,还不如我一人前来。”
滕狐冷冷开口,不耐烦写在脸上,秦九叶见不得对方那番不可一世的样子,当下质疑道。
“先前是你说要先探东祝阁的。可你怎么知晓狄墨当真把东西藏在这里吗?这里这样大,不知到要找到何时。”
滕狐斜眼瞧她,火光从斜侧方映亮他的脸,将他衬得好似鬼庙里的一尊邪神。
“我师父为人挑剔,喜用自制的沉香墨落笔,尤其是重要的东西,必用鬼椒纸成册保管。这种纸掺了毒物鬼椒,防潮防蛀不在话下,寻常虫蠹也不敢靠近,唯有……”
他关子还没卖完,秦九叶已经洞悉套路,当下催促道。
“不要婆婆妈妈了,你还养了些什么?速速放出来。”
滕狐终于闭上了嘴,两只袖子一抖、飞出一只细弱小虫来。
那小虫屁股后亮着个光点,似是觉得周围空气寒凉,原地瑟缩了一阵才向着黑暗深处飞去。滕狐面色一喜,连忙跟上前去,姜辛儿紧随其后,秦九叶正要上前,鼻间突然嗅到一阵若有似无的气息,脚步不由自主地便停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整个蟾桂谷中干燥的空气似乎在进入这东祝阁后便被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若有似无的水汽。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潮味,潮味中还夹杂着一股腐朽的味道,这种味道她先前在那风娘子的书铺中闻到过,在眼下却是从面前那面彩绘着红莲的墙根处传来的。
她又离近那面墙细细看了看,随即想到什么、蹲下身来,果然发现那墙与地面砖缝相接处有些水痕,瞧着像是刚落过雨。
可这里不是室内吗?又怎会落雨?
秦九叶心中预感更深,顺着那些水痕往前挪了几步,随后竟在那墙根处摸到一处不足一指宽的缝隙。
“阿姊发现了什么?”
李樵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几分令人安稳的力量,秦九叶转过头去,发现对方的神色有些紧绷,看上去比方才穿越谷底时更加警惕严峻。
联想到先前在琼壶岛上的所见所闻,秦九叶猜测这墙上的红莲对李樵来说应当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下意识起身挡在了他身前。
“怎么了?可有什么异样?”
没有,他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
但他仍然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明明没有看到任何异样、听到任何响动、闻到任何气味,却总觉得在虚无的某处有个不能令人忽视的存在。
少年轻轻摇头,不想让对方忧心。
“没什么。只是这里情况不明,最好还是不要分开行动。”
秦九叶点点头,正要快走几步同前面的同伴汇合,迈出去的脚下却传来一声轻响,整个人随之一沉。
她吓了一跳,少年已瞬间拉着她退开来,两人定睛望去,只见方才所在的那块地砖整个下陷了三寸来深,那片潮湿墙根处瞬间露出一排黑漆漆的洞口来。
秦九叶望着那漆黑深处,心跳无法控制地变快了,仿佛预感到下一刻就会有怪物触手从中伸出来,将人拖入其中。
啪嗒、啪嗒。
一阵细微声响从洞口深处传来、由远而近,下一刻,一只小小的影子出现在洞口,指甲盖大小,身上反射着亮亮光泽。
秦九叶眯眼细瞧,发现那竟是一只小青蛙。
先前的恐惧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荒谬感。但青蛙出现在此处,说明墙后确实另有暗格,说不定便是进入这东祝阁深处的密道。
秦九叶弯下腰来、思绪全在如何探路上,没有留意到身后少年僵硬的神色和后退的脚步。她的影子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那小青蛙似乎有些受惊,掉头跑开来,身形瞬间消失在墙缝中,她下意识追上前一步,不料那块下陷的石砖却在这一刻复原,沉重异响从她正对着的那面墙内传来,巨大的红莲从中裂开来,突然开启的暗门犹如深渊巨口,转瞬间将女子的身影吞噬其中,轰隆一声巨响过后,墙面再次闭合,寻不到丝毫曾经开启过的痕迹。
从昏沉中回过神的少年晚了半步,一掌击在那面墙上,虎口瞬间裂开、鲜血顺着手腕流下,但他浑然不觉,只拼命拍打着墙面。
“阿姊!阿姊……”
密不透风的高墙隔绝了一切声响,除了他自己的呼喊外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他急红了眼,青芜刀在铜铁铸成的大门上留下深刻刀痕,却始终无法撼动分毫。滕狐与姜辛儿闻声从另一边赶来,两人面上俱是错愕,还没等开口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一道刺耳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回廊中有节奏地响起。
哗啦、哗啦,是铁索在地上拖动的声音。
那只先前徘徊不定、带着众人绕圈圈的小虫此刻像是终于发现了什么,兴奋地冲着那黑暗中的人影飞去,那盏挂在它屁股上的小灯摇摇晃晃,最终停了下来、映亮了一张老者的脸。
半张发绿的鬼椒纸从他衣袍间滑落,落地前的瞬间便被悄无声息地碾成了灰尘。
小虫就停在老者指尖、不再移动,邀功般冲着主人的方向摇了摇屁股。
姜辛儿咬牙切齿地握紧了手中的刀,声音几乎是从牙齿间中挤出。
“这就是你指的路?”
滕狐的脸色难看得几乎要与周围黑暗融为一体。他虽只醉心于毒理,却也出入江湖十数载,自然知晓眼前之人的厉害。他擅使阴毒之术,在顶级武者面前却讨不到丝毫便宜。
但此刻他并不是这黑暗空间中最战栗之人。
李樵无需抬头去看那步步逼近之人,也能认出他迈动脚步时的声响。
天下第一庄庄主钟爱月亮,这盘踞在幽暗谷底中的山庄不见月辉,每个角落却都有月亮的影子。只不过蟾桂谷并没有蟾蜍丹桂,只有暗藏杀机的莲池和邪恶生长的福蒂莲。守卫这里的也不是传说中的月神白虎,而是“长着尾巴”的守谷人。
从孩提时光到长大成人,蟾桂谷的守谷人是每一个山庄弟子梦魇中最深的一抹暗色。长长的铁索拖在他身后,好像一条带血的尾巴,每一个胆敢挑战擅闯或逃离的人都将吃尽苦头。
而眼下,那根铁索已被人彻底斩断,守谷之人失去了尾巴的束缚,化身成为这偌大山庄中游荡的恶鬼,将会吞下与之在黑暗中遭遇的每一个灵魂。
嗅了嗅空气中恐惧的气味,李苦泉低声叹道。
“甲十三,我们又见面了。”
第233章 天下第一
暗门另一边,秦九叶紧紧趴在门上,四肢都恨不能贴上去,然而听了半晌,仍是一点动静也听不到。
这暗门开合显然另有玄机,她尝试了许久也没能寻到方法。
呱。
罪魁祸首在她身后响亮叫着,她转头去看那只蛙,后者鼓了鼓腮,有些呆滞的蛙眼似乎是在瞪着她,又似乎只是在发呆。
“看什么看?”
秦九叶莫名一股邪火,上前一把捏住了那只小蛙。
蛙是最普通的林蛙,没有毒性,比拇指肚大不了多少。
林蛙蹬腿挣扎着,秦九叶手指一松,那只蛙便从她手中落下、一蹦一蹦地跳远了。
秦九叶盯着手上残留的粘液,终于想起自己方才进入东祝阁前、在那排灯奴间闻到的怪味是什么了。那是蟾酥的气味,虽然已经被灯油的味道冲淡了些,但还是能够分辨得出。
而晴风散中便有蟾酥。
按照姜辛儿的说法,东祝阁显然并不欢迎山庄弟子不请而来,联想到那狄墨层出不穷的手段,秦九叶几乎当下便有些猜到这背后的含义了。
蟾酥有毒,毒性不一,有些令人麻痹,有些则能令人产生幻觉,狄墨将蟾酥掺入那些灯奴的灯油中,蟾酥便随灯油燃烧挥发在空气中,无形间使途径之人中毒。这种下毒手法较轻,对寻常人或许不会产生太大影响,但对服用过晴风散的山庄弟子来说,这种毒很可能会勾起记忆深处的幻觉。
秦九叶心中翻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或许在中毒之人的眼中,这小小林蛙会变成十分可怕模样,而这便是方才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年突然止步的原因。心中担忧焦灼,但折返回去的路一时半刻是不会开启了。与其等在原地,不如另寻出路,眼下她应当已经进入了东祝阁的核心区域,说不定还能顺道寻回左鹚的东西。
如此想罢,秦九叶学着那些江湖客们的样子,压低身子、踮着脚步,小心翼翼开始探查四周情况。
她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八角阁楼的内部,说是阁楼似乎又不大准确,因为这里四面并无牗窗,唯有头顶一处四方天窗。
光线自上而下落下,目之所及是望不见尽头的隔扇与回廊,高耸如柱般的壁柜格架直通天顶,交错复杂的木楼梯盘旋其间,每一处空隙都填满了各式古籍,堆积在底部的许多已经开始腐烂陈朽,秦九叶随手拿来一本翻了翻,发现是自己看不太懂的内功心法。而她虽然不算武林中人,但从这楼阁中藏书规模也能推断,此处确实可以称得上江湖千古的缩影。只不过……
她吸了吸鼻子,空气中有股难闻的腐烂潮湿味,这意味着这里并非藏书的良地,就是风娘子的小小书铺也比这里强些。
亦或者,这阁楼的主人将天下武学集于此处,并非出于珍藏的本意,而是要让它们在无人问津中腐烂罢了。而那些古籍中冠名的江湖门派也早已销声匿迹,它们的名字将同那些失传的武功心法一同淹没在这座巨大牢笼之中。
嗒嗒嗒。
一阵细碎声响在身后不远处一闪而过,像是什么人的脚步声。
秦九叶一惊、连忙放下手中东西,整个人缩在最近的壁柜后面,目光透过柜格向四周窥探,试图看清那声音的来源。
嗒嗒嗒。
那声音再次响起,这一回离她更近了。
秦九叶小心从头上取下带针的发簪握在手中,小心屏住了呼吸。
终于,她看清了那个身影。那是个披头散发的男子,脸上胡子拉碴,脚上趿拉着两只鞋子,腰间挂着的剑瞧不出什么,那身脏兮兮的衣衫却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可按理来说,这天下第一庄里应当不可能有她的熟人,
下一刻那人仿佛觉察到了她的目光,突然便扭头望了过来。
秦九叶怔怔看着那张脸,半晌才勉强从中分辨出一点对方昔日模样。
“谢修?”
那谢修也愣住了,似是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旁人唤起自己的名字,顿了顿才拖着脚步走到她面前。
一股陈腐酸臭的味道迎面扑来,简直比当初的杜老狗还要糟糕,秦九叶皱紧眉头,还没来得及再开口说些什么,对方已逼近前来。
“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他开口的样子有些呆滞,呆滞中又透出一股疯狂来,“已经又到赏剑大会的时候了吗?你是新的鸣金者?庄主赏了你什么……”
对方一连串的胡言乱语,随后不等她回答,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
习武之人手劲大得吓人,秦九叶一惊,手中毫针瞬间挥出,那谢修只觉得半条臂膀一麻,诶呦一声松了手,踉跄退开间,怀里揣着的什么东西应声落地。
那谢修大叫一声,再无心去管秦九叶,扑向一旁、将那东西飞快拾起,疯狂擦拭着上面那一点灰尘,随后牢牢攥在手心里,嘴里还不停念叨着。
“我的,我的,这里的东西都是我的……”
而虽只有短短一瞬,秦九叶还是看清了看清对方手里一直牢牢攥着的东西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