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依我的性子,只怕早早就辞了官。什么月甲、水苍玉统统当了,同那劳什子平南将军老死不相往来,然后回九皋、回邱府、回我们自己的家,那些墙外的事统统抛在脑后,从此做个自私自利之人,永远不必为那些无法左右的事权衡烦恼。”
只可惜,邱家人骨子里流淌的就是难凉的热血,父辈一次次被辜负、一次次被摒弃,到头来后辈又一脚踏入其中。他的父亲想救黑月,他的母亲想救居巢,如今他的兄长甚至要救天下人。而他向来自私。除了身边最亲近之人,旁的他都可以舍弃。
从小到大,每次到了分东西的时候,他那位好兄长总是让他先挑选,他不要的对方才会拿走。其实他一直都明白的,兄长从来都在处处迁就他。只是他并不领情,觉得只要不领情,就不用欠着对方什么,也不用偿还什么。
但到头来,他还是欠下许多。
他的父兄、母亲、辛儿在过去岁月中守候了他,眼下就换他来守候别人。
“还是直接回九皋吧。”
船屋中的少爷似乎不想再聊那些个家务事,话音一转说起了旁的,船夫愣了愣才不确定地问道。
“二少爷先前不是说不想回去?这去九皋的路最近都不太平,若是遇到些状况、耽搁下,只怕不好回头了啊……”
他就是奔着那还未发生的“状况”去的,若是没有“状况”,他又何必走这一遭?
“我这人最怕麻烦,先前自然是不想回去的。只不过想起家中还有一只鸭子,心中实在放心不下,还是先回去看看吧。”
船夫忍不住回头望了望身后船舱里的人,拿不准自己听到的那些是否只是玩笑话,对方似乎知晓他的顾虑,最后笑着说道。
“我又不是我那做事牢靠的兄长,他们向来知晓我荒唐难搞,就算出尔反尔、朝三暮四也在预料之中。不是吗?”
船夫终于不再多言,只吆喝一声、飞快撑起船来。
朝阳从水面之下一跃而出,许秋迟在一片光亮中合上眼睛。
兄长,这一回就换我来迁就你吧。
第231章 剑走蜻蛉
渂江两岸多乱石怪松,崖间除了筑巢的水鸟,几乎瞧不见任何生灵出没的痕迹。
灯火阑珊的兴寿镇远在山崖之下,星星点点的亮光隔着渂江望去像是灰坑中的一点余烬。
“师父为何突然出关来到这里?”
袁知一脚下飞快,百丈来高的山崖在他脚下犹如平地,他闻言头也不回,似乎并不担心身后的弟子是否跟得上。
“为师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杜将军待我很好,他麾下不缺将帅之才,但仍对我委以重任,此番他让周亚贤亲自南下走一趟……”
“我不想听你朝中那些弯弯绕绕。”
袁知一脚下一顿,一颗石子瞬间滚落峭壁之下,他盯着那石子消失的方向,半晌突然转过身来。
“听闻你在赏剑大会上用为师挡刀、将那狄墨弄得下不来台,还说为师性情暴烈云云,可有此事啊?”
究竟是谁告诉他师父一直在昆墟闭关?小道消息果真是信不得的,亦或者是他那几个同门串通了川流院有意要给他难堪。
邱陵面色一滞,只得低声应道。
“权宜之计,还请师父不要责怪。”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臻绝顶,放眼四周只有还未亮起的天空,四下莫说人影、就连鸟雀也不见一只。尽管如此,袁知一还是装模作样地四顾一番,随后凑近了些、压低嗓音问道。
“那狄墨是何反应?旁人又是何反应?”
邱陵沉默片刻,如实说道。
“师父威名在外,闻者退避三舍。”
袁知一心满意足地抽身开来,下半张脸仍板着,眼角的褶子却都舒展开来,舒爽之情从心底透出来,口中长吁短叹着。
“为师年岁已高,这些年又师门凋落,徒弟一个比一个不上道,哪里是那狄墨老儿的对手?这江湖水有一半都是那天下第一庄之人的吐沫星子、怄人得很,为师若不是担心你实在懒得走这一遭……”
袁知一的声音絮絮叨叨传来,声音是数十年功力的大成宗师才能发出的声音,语气是族中十数长辈齐聚一堂才能有的语气。
眼下形势紧迫,心中还有大事悬而未决,邱陵抿了抿嘴唇,还是低声问道。
“不知师父此番前来究竟所为何事?若是因为眼下这江湖局势……”
他话还未说完,突绝一阵风起,那方才还站在三步开外远眺的老头不知何时已欺身至眼前,下一刻腰间一轻,稽天剑已落入对方手中。
“谁动了你的剑?”
邱陵身形不由自主地僵住,调整一番后才谨慎回道。
“弟子任督护以来,身边常有参将士兵跟随,他们有时会帮我磨剑。”
想到那寸步不离跟在好徒儿身边的大胡子参将,袁知一不由得一颤,声音都有些发抖。
“莫、莫非是那姓陆的……?”
邱陵没有说话,此刻师父面上神情有些可怕,他一时间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你不必替那人遮掩,为师自有办法分辨。”
袁知一懒得再审,大袖一挥、便要离去,邱陵额间冷汗冒出,来不及思索清楚这一切,身体已不由自主地拦在了那里。
袁知一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崖上冷风从身后吹来,将他衣袍须发吹起,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邱陵不敢再看,半晌才近乎哀求地开口道。
“弟子、弟子实在不知道师父到底要做什么……”
眼前之人一把年纪、能当他的太爷爷了,可有时行事同顽劣孩童没什么两样,三两句便将他逼得捉襟见肘。
他的面色因焦急而彷徨,声音中有种被逼入绝境的无奈,袁知一却恍若未见未闻,手腕一震、稽天剑瞬间出鞘。
“让开。为师要杀到你那几艘破船,再挨个找人问问,看看究竟是谁知晓你剑珌上刻着的东西,答案自然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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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蜻蛉。”
几里外的深山密林中,秦九叶自信满满地说出答案,前方马背上的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半晌过后,姜辛儿率先开口质疑道。
“怎么可能?稽天剑是昆墟镇门之宝,天字乃是先帝亲赐,剑上雕蛟刻龙都不为过,怎可能雕只虫?”
姜辛儿率先开口,一旁的滕狐紧随其后道。
“你不会是听你那说书的朋友胡诌的吧?舌头长、见识短,当真一路货色。”
秦九叶打了个哈欠,懒得同对方斗嘴。
“爱信不信,反正我是亲眼所见。”
不止亲眼所见,应该说是“亲手所摸”才对。
秦九叶松开握着缰绳的手,下意识望了望自己的手掌心。
那里如今什么也没有,但当初她跟随邱陵登上琼壶岛的时候,邱陵曾在过石桥的时候将剑鞘一端递给她抓握,她彼时因为宝蜃楼和川流院一事而紧张,手心冒汗、抓得也用力,松开时才发现掌心留了一片红印子。
是只蜻蛉的样子。
稽天剑或许确实了不起,但她却觉得那只蜻蛉倒也绝非配不上,反之而格外衬“断玉君”这个名字。很多年过去,她依然会记得他登上琼壶岛的样子,一身青衫、挺拔如松柏,不染纤尘的佩剑上停着一只蜻蛉、振翅而将飞。
“断玉君为人清高,莫说随身佩剑,就连身也是不让人近的。阿姊到底如何亲眼所见的?”
李樵的声音在旁响起,秦九叶一阵莫名心虚,还没来得及开口糊弄两句,那厢滕狐已经阴阳怪气道。
“乡野村医、见识粗陋,说起江湖中事也就那么一两桩。你若追着她问,反倒要驳了她的面子。”
秦九叶得了喘息的空挡,当即笑嘻嘻道。
“滕狐先生今日格外话多,答不上来认输便是。要么你也出道题目来听听,看究竟是谁见识粗陋。”
那滕狐恼羞成怒,淬了毒的嘴巴一张,便要将半个武林的案底的翻出来。
进山的路还长,不过随口说来打发时间的游戏,秦九叶压根也没放在心上,新一轮的争辩又吵吵闹闹地开始,众人的注意力便又转到了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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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鞘的稽天剑被那只枯瘦的手轻轻一转,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般,雪亮的剑锋刺破黎明前的晦暗、直指向前。
“你破了戒。”
邱陵一动不动,任由寒凉的剑锋贴上他的心口。
“弟子坚守道心,日夜不敢忘却。”
袁知一冷哼一声,反手掷剑而出,另一只握着剑鞘的手抬起、正迎上飞出的稽天剑,剑身转瞬没入剑鞘之中,犹如一尾银龙入水,带起劲风撩起年轻弟子肩头的发丝,使得他的形容更显狼狈。
“那为何这剑珌上的红障不见了?”
邱陵终于动了,但也只是抬眼在那洁白的剑身上一扫而过,随即又飞快低下头去。
“许是这些年一直佩剑在外奔走,无意中有些磨损……”
“放屁!”白胡子老头根根发丝都要立起来,仿佛眼下不是在讨论什么剑珌,而是在申辩有关天下存亡的大事,“红障是昆墟特有秘法制成,怎会轻易消除?这才几年不见,你竟然学会在为师面前撒谎了!”
他的怒斥声落地,邱陵的面色已变,白皙如玉的脸上瞬间因羞愧而染上红色,开口时声音紧绷而艰难。
“弟子、弟子愧对师父教诲,罪无可恕,愿领一切责罚!”
他的声音在崖间回荡良久,袁知一的叹息声才传来,似是难掩失望。
“为师将稽天剑交予你手中时,是如何同你说的?”
受剑之日种种浮现眼前,邱陵垂下头、一字不差地复述道。
“师父告诫弟子,稽天剑承天子恩泽,有稽度清浊之责,威严不可侵、清正不能移,不可沾无辜之人鲜血,不可染权势污浊之气,除佩剑之人外不可假借他人之手,红障为戒,日夜守心。”
红障水火不侵、确实难消,但就是这看似顽固的封印,实则只需掌心温热便可褪去。
而这个秘密,那向来有些话多地昆墟之主并没有说与自己的弟子知晓。
袁知一睁开一只眼、偷瞄弟子面上神情,声音依旧充满威严。
“既然破戒,自然是要罚你的。但领罚之前,你难道不该向为师坦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昆墟三郎最是尊师重道,相比那叛逆的大师兄、冷情的二师姐、油滑的小师弟,断玉君简直可以称得上忠厚二字。然而此时对方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交待一句,微微俯首的身影倔得像块顽石。
自己收来的璞玉,就算再不灵光也得咬牙琢磨下去。袁知一屏息蓄力,决定徐徐图之。
“是男是女?”
对方沉默片刻,终于开口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