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叶整理了一番神色,恭敬行礼道。
“此番多谢谈大人出手相助,不知可有什么吩咐……”
“秦姑娘客气了。我没啥子事情,不过有人想见姑娘。”
谈独策说罢,扭头低声唤了一句,一个瘦高人影便紧随其后来到他身后,是个头戴窄帽、皂纱覆面的少年,就垂着头立在谈独策身后,很守规矩地没有再往前半步。
谈独策依旧是笑呵呵的模样,特意走近几步、凑近秦九叶耳边道。
“他是川流院的人,同我这船上的其他人不是一回事。”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上一刻还在同陆子参谈及川流院的秦九叶面上有些错愕,半晌才望向那个瘦高身影。
“小的只是来替我家公子传话的。”对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沉暗哑,“公子想请秦姑娘到院中作客一叙。”
老唐出事的时候这川流院藏头藏尾,如今怎地突然间说要相见?不会是有诈吧?
秦九叶不由得皱起眉头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试探一二,陆子参已经不客气道。
“有什么事先前不说?要秦姑娘去也行,我家督护也得同去。”
“公子说了,院中情况特殊,邱家人不得入内。先前事出紧急,才许断玉君前往一叙,如今却是不便,还望见谅。”
陆子参闻言,当即竖起眉毛来。
“这是什么狗屁待客之道?我家督护江湖上也是有名号的,堂堂断玉君还去不得你们那破院子不成?川流院既有开门迎客的想法,为何不肯光明正大一同接待我们?莫不是打了什么旁的主意,秦姑娘就这么去了岂非羊入虎口?”
可不论他如何气急败坏地质疑,对方似乎也并不在意,就站在那里等一句答复。
“公子说了,去与不去,全看姑娘选择。”
秦九叶陷入短暂的沉默。
她并没有见过那公子琰,但对方能隐于暗处同丁渺乃至天下第一庄抗衡多年,想来是个狡猾多智、忍耐力极强的人。
她先前不知晓川流院的具体位置,眼下得知那隐蔽的江湖暗庄竟然就在不远处,心下的第一个想法便是:公子琰选择将川流院建在此处定是有原因的,或许对方也认为居巢是个很重要的地方。除此之外,公子琰显然与那东西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既然医者出身,不论如何都该同对方见上一面。而眼下对方主动提出,除去当真对她不怀好意外,或许也有交换信息的意图。
利弊衡量清楚,秦九叶干脆利落地开口道。
“好,我去。”
她话一出口,不止是一旁的陆子参、就连那位来传话的川流院中人似乎也跟着愣了愣,唯有谈独策似是早就料到她的选择,又婆婆妈妈地继续说道。
“去川流院倒是顺路,诶呀,不过你毕竟伤了腰,这几日或许会有些不方便……”
他话还没说完,他身后跟着的那人突然开口。
“姑娘如果不嫌弃,小的可随时跟在身边帮忙照看。”
秦九叶的目光在对方身上一扫而过,心下不知为何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她压根没伤到腿,只是因为腰伤有些不方便,起身有些费劲,走路需得小心些,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大碍。对方如此着急往她身边凑,不像是关心她的身体,倒像是奉了主子的命令、要来监视她的。
方才船室中许秋迟的叮嘱又在耳边响起,秦九叶当即收敛神色,客气回绝道。
“其实我这伤也不是很严重,都没伤到骨头,估摸着过几天应该就没事了,就不劳烦这位小哥了。”
那厢陆子参终于回过神,不由得将秦九叶拉到一旁咬起耳朵来。
“秦姑娘到底为何要去?万一、万一那孙琰将你扣了抓去炼药……”
陆子参憋得脸色发紫,秦九叶心下一乐,面上还是一本正经、低声宽慰道。
“陆兄放宽心,反正督护这些天也不会走远不是?这船上没有我能施展的地方,眼下是争分夺秒的时候,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且让我去探一探那公子琰的底细,再借他宝地一用,说不定还有另外收获。”
四周暗流涌动,众人各怀心思,唯有陆子参没能看明白这一切,一心只觉得这个决定荒谬而仓促。
“就算如此,秦姑娘身边也该有个人跟着。督护若是不便,我愿自请前去!”
陆子参不依不饶,不知是否是先前沉船一事给他带来了些阴影,可若真带着个领官粮的武将进去川流院,怕是连半个字也别想探听到了。秦九叶目光一歪,随即看到了远处抱刀枯坐在船尾的红衣女子。
除了有些擦伤外,姜辛儿看起来并无大碍,但脸色却很难看,看起来像是在那黑湖里泡了三天三夜。
转而想到那躲在船屋中闭门不见人的许秋迟,秦九叶瞬间便明白了一二。
这世上就是有这么种人,表面上玩世不恭、荤素不忌,实则内心比钵钵街刚炸出来的麻花还要拧巴。明明都跟着船来寻人了,看到正主却非要做出一副一点也不开心的样子,相反还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表现得要冷淡。
这种冷淡是在为之后的事做铺垫,这样分开的时候彼此才不会那样痛。
胆小鬼,今日做下的孽,明日总是要还的,日后有你后悔。
秦九叶心下暗骂,也终于拿定了主意。
“陆参还要协助督护,想必这些天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怎好耗在我身上?我看不如还是换姜姑娘陪我正好。我俩这次深入居巢,可谓默契十足、惺惺相惜,只差没有结为异姓姐妹,千钧一发从那洞窟走脱时更是彼此掩护、生死相托,可谓是不可拆散的一对。”
除了第一句,之后的都可称之为鬼话。
风将这些鬼话吹向船尾,姜辛儿耳朵微动,那种高傲中透出些许嫌恶的鲜活神态瞬间回到了她脸上,她下意识望向不远处门扉紧闭的船屋,急声道。
“谁同你是一对?先前那是形势所迫,我向来只跟着我家少爷……”
“无妨,你若想好了,就带她走吧。”
许秋迟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姜辛儿的辩驳。
他不知何时已打开屋门,那把腰扇在他腰间晃动着。他从前几乎手不离那把扇子,如今却连碰都很少碰了。
无数种酸涩情绪被尽数咽回肚中,姜辛儿垂下头来,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一样陷入沉默。秦九叶看不下去,三两步走到对方面前、将人一把拉到自己身旁。
“小哥方才只说不可带邱家人,旁人总是可以的吧?”
那来传话的川流院小哥闻言顿了顿,随即点点头道。
“自然。不过院中小径众多、交错复杂,小的到时候还是会为姑娘引路的。”
对方再三提起,秦九叶心下那股狐疑便越发深重,目光不由得瞥过对方那张遮得严严实实的脸。
“其实不用……”
她本想说其实不用这样麻烦,认路的事她向来有些天赋。可这些话到嘴边又停住了,她已经移开的视线又挪了回去,钉在那个垂首而立的身影上不动了。
“秦姑娘?”谈独策眨巴着眼睛望过来,似乎也察觉到了一些微妙变化,“若是有什么问题……”
那问题可多了去了。
一个川流院中人,到底为何会在谈独策的船上?传个消息而已,让谈独策代为传达也不是不行。还有那公子琰是否太过神机妙算?怎地就能肯定她与姜辛儿一定能得救,早早便派了个人在船上等着?是否太瞧得起她了些?
但这些问题,秦九叶统统没有问出口。
她只抿着嘴沉默片刻,下一刻抬头简短道。
“谈大人多虑了。如果不麻烦的话,就有劳这位小哥随我们一道了。”
谈独策这才点点头,又唠叨交待了几句,正要转身离开,秦九叶却突然开口问道。
“名字呢?这位小哥叫什么名字?既然接下来几日都要相处,总得有个称呼不是?”
谈独策顿了顿,半晌才转过身、望向身旁的人。
“秦姑娘有所不知,那川流院中人大都有些不愿为人知晓的过去。听闻他正好是第三十个来院中做事的,为了日后少些麻烦,院里便按排名来称呼他,都叫他小卅。”
卅,三十也。
真是个有趣的数字。
“小卅……”女子慢悠悠将那个名字在舌尖转了一圈,随后笑着抬头望向那个少年,“小卅,那这几日就拜托你了。”
第217章 川流之地
对于一月之前的秦九叶来说,不论是居巢还是川流院,都是遥远而陌生的名字,说她此生不会踏足其中也是有可能的。然而如今不过短短数日间,她便前脚出居巢、后脚入川流院,还是和姜辛儿这样的“好搭档”。
得知她的决定后,邱陵很久都没有说话。但秦九叶已从对方的沉默中读懂了许多,当下半是安慰半是解释道,水道疏通需要人手奔波,她一直待在船上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去探一探那川流院的虚实,加上她此去居巢也有些新收获,若能借那公子琰宝地一用也算一举两得,何况对方主动提出一见,不如顺水推舟。最长不过七日世间,待到水路一通,他们便可再聚首,到时候她一定会将那川流院里有关秘方的真相都挖出来。
进入川流院的路曲折幽长,不论是那云山雾罩的竹林,还是星罗棋布的竹楼,都在告诉她,这里的主人绝非看上去那般“好客”。当初她不让陆子参跟随还有另一个考量,那就是将邱陵这层关系淡化、降低这院子主人的警惕心,为她的进一步探查开个好头。然而对方仿佛知晓她的心思一般,待她与姜辛儿抵达的当天便告知:自己身体欠佳,暂时无法见客。
来传话的是个名叫阿吴的圆脸膛汉子,秦九叶一看那张脸,瞬间便认出对方就是先前去听风堂将老唐接走的那一位,可不知为何,对方却是一副初见的客套嘴脸,言语间颇有些疏离傲慢,让人一时分辨不清这究竟是人有两副面孔,还是那位公子琰暗中授意他如此。
既然不想见,又为何要将她请入川流院里?莫非是知晓她进过居巢,想要从她这探究点什么?还是觉得将她扣在这院中,便能无形中拿捏住邱陵?总不会是要用她这条不值几文钱的小虫当做诱饵,引那彻查晴风散解药一事的天下第一庄杀手上钩吧?
秦九叶心中警钟大作,自此开始总觉得有什么人的目光在暗中盯着她瞧,可每次待她扭头去看时,身后又空空如也、并无异常。这种无时无刻不被人暗中监视的感觉实在糟糕,以至于她对那个如影子般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卅渐渐失去了耐心。
“等下。”
秦九叶脚下一停、拉住了要往外冲的姜辛儿,随即转身看向那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少年。
“待了大半日,实在憋闷。我们只是出去转转,你可以不必跟着了。”
小卅依旧垂着头,闻言当即开口道。
“小的奉公子之命,为两位姑娘引路……”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眼前的女子出声打断了。
“这就是你寸步不离跟着我们的原因吗?以引路为名,实则奉命监视我们的一言一行,然后再汇报给你家公子?”
小卅说不出话了。他就怔怔站在那里,甚至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
“你若一定要跟,便跟着吧。”
秦九叶撂下一句话,转头便在姜辛儿的搀扶下走远了,身后那道人影终究还是没有跟上,只语气有些急促地叮嘱道。
“天黑前一定要回来……”
为什么天黑前要回到下榻的院子呢?秦九叶起先只是觉得那是一句随口拈来的“威胁”,并未真的放在心上,然而却在随后不久发现了那个隐秘的答案。
进入竹林小径不久,秦九叶便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药味。那药味来自穿梭竹林间的送药人,每个送药人手中都捧着一模一样的琉璃药碗,踩着相同的时辰向四面八方而去。那些人似乎也没想着要避开她,各自走在自己的线路上,只管将药送到各处院子后便又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消失在竹林之中。
川流院不是江湖暗庄吗?有那公子琰一个病人还不够,为何要养这么多病人呢?总不会是……
秦九叶因为心底突然冒出的答案而有些愣怔,待姜辛儿反复催促后才重新迈开腿,脚步却是沉重了许多。
零星分布的二十余座院子隐秘在竹林深处,各自独立却又有多条隐秘小径相勾连,仿佛藏于烟海中的一座座孤岛,唯有每日穿梭其间的人才能辨得清方向、分得清目标。秦九叶心知这布局自有深意,索性不再浪费时间规划路线,就随着性子、走到哪算哪。
从前她可没有这样胡闹的本钱,但现在有姜辛儿在身边,情况便有所不同了。
姜辛儿其人就如那身红衣般强烈炽热、杀气腾腾。一路走来,秦九叶终于体会到了过去这些年许秋迟的快乐。只是有底气归有底气,她也并不想打草惊蛇,多数时候都要先远远观望一番,确认院中人在独处、没有那些往来的送药人,才会选择进入其中。
这些院子中的许多“客人”都曾是荷花市集的常客,姜辛儿一望便知对方底细,自然认为秦九叶这般行为很是不妥,而后者却似乎并不在意。当过黄姑子、混过赏剑大会、甚至一针扎晕过那犯病的元岐,秦九叶早已修得心如止水,面上神情自始至终都淡淡的,将那种世外高人的气势摆足了,只待诊脉时若有人开口质疑,她当下便可自称是公子琰请来的“神医”,此番游历只为体察民情、拔除疾苦……
然而出乎秦九叶的意料,她压根没有机会扮演所谓的神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