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金风未动
秦九叶走出船舱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接近黄昏。
云层压得低低的,几乎要与浑浊的河水连成一片。船头破开雨雾,在两岸望不到尽头的竹林间穿梭。这种郁州特有的浚河船专为疏浚河道而生,船身同龙枢商船相比短上一截,在开阔水域航行时的能力要差些,却能在险滩碛口间行进,颇有种险中求胜的姿态。
只是方从险境中脱身的喜悦没能持续太久,秦九叶的手心攥着一张薄纸,那是方才在船屋时,邱陵离开前交到她手中的。
“其实我这次来寻你,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先前你阿翁的事,我很抱歉。虽然有些迟了,但还是觉得应当说与你知晓。这是秦三友出城离开九皋后的一些动向,前段时间我在九皋协助调查周边水患情况,顺便帮你问到了这些,都记录在这里了,不知对你来说是否有用。”
彼时许秋迟已经离开走远,对方如是低声解释着,秦九叶没有看那张纸,只抬头怔怔看着面前之人。
秦三友死后的那段时间,她曾想过要寻邱陵帮忙,毕竟对方是经验丰富的查案督护,肯定比她这个势单力薄的村姑顶用得多。
但她方有这个想法的瞬间便放弃了。秦三友的事是她自己的事,她千不该、万不该将其他人拖下水。邱陵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不想用沉重的人情去消耗他们之间的情谊,更不想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因一己之私拖住对方行动的脚步。
除了那天发现尸体的仵作,她再没有向其他人说起过自己对老秦之死的怀疑。思念与悔恨谁也无法替代,而老秦的死更是一件几乎注定不可能寻到证据的事,除非有一日她能面对面与那真凶对峙。
然而即便如此,眼前的人还是体察到了一切,甚至在她没有开口的前提下,已默默为她做了这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秦九叶才缓缓伸出手、郑重从对方手中接过了那薄薄的纸张。
官府用的青皮纸轻薄耐用,却因为长时间压在贴身的地方而起了皱,她将那纸紧紧握在手中,深深弯下腰去。
“督护所做的一切,九叶铭记于心。若来日有机会,定竭尽全力报答。”
她弯下腰去的同时,面前的人已不由自主伸出了手,但最终只是虚扶一把,随后轻声道。
“有位相熟的大人在追查丁渺下落的时候寻到了观潮亭赤霞滩附近,若我们的判断没有错的话,对方当时应当是从那里离开的九皋。至于你阿翁……”
邱陵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不会说些不负责任的话,但秦九叶已能猜到可能发生的情况。
赤霞滩是走大船的地方,秦三友很少跑那一带,但那是因为彼时他有自己的舢板。小码头的船家很少舍得多雇几个帮工,没有自己的船的情况下,若想多得些船资抵消路费,便只能去寻大船做工。
先前埋在心底的那股难受又开始翻涌起来,一旁邱陵观察着她面上神色,不由得开口道。
“这些消息也不一定准确。我只是将自己知晓的情况告知于你,你自己来判断。”
秦九叶回过神来,打起精神给了对方一个安慰的笑。
“我只是在想,老秦的尸首是在丁翁村外、黛绡河中发现的,黛绡河上游最远也就到赣庾北边、离都城尚远。如果老秦当真上了丁渺的船,会不会……”
她话说得有些迟疑,邱陵却已听明白。
“你的意思是说,丁渺离开九皋后并未直入北上都城,而是一直潜藏在焦州某处?”
“我也只是猜测。而且就算对方当真如此,也可能是因为有追兵在身后或者为水患所困。可如果是他本意如此……”秦九叶略微停顿,将心底的推测说了出来,“……说明丁渺的目标或许不是都城乃至祭祀大典。那他为何还要大张旗鼓将梁家拖下水、甚至将孝宁王府牵扯进来呢?就只是为了寻个靠山吗?那些七合鬯真的只是障眼法吗?”
秦九叶话一出口,邱陵也思绪飞转。
周亚贤那日在观潮亭中说的话他还记得,对方明确说过,已经拦下了去往都城的可疑船只,剩下的也已锁定。那便有两种可能:其一,周亚贤为了暂时安抚他说了谎,为的是让他将心思放在天下第一庄上。但凭他对对方的了解来看,那样一个做事滴水不漏之人应当是不屑于打这种障眼法的。
剩下的一种可能便是……
“我们假定丁渺与孝宁王两人在很早之前便已达成了某种共识,只不过他们要做的不是一件事,而是分头行动的两件事。孝宁王借祭祀大典戕害文武百官、搅乱都城朝局只是其一,丁渺徘徊龙枢的真实目的则是其二。”
“又或者就连孝宁王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秦九叶似乎也抓住了些许头绪,当即飞快接着说了下去,“其实我一直觉得天下第一庄在整件事中的态度很是奇怪。按理来说,能够撬动孝宁王府这条线,丁渺想必借助了天下第一庄的势力暗中筹谋,此事也不可能瞒住狄墨太久,但琼壶岛当晚我在方外观的船上见过元岐,后者显然没有将天下第一庄放在眼里,甚至服下的秘方也不是从狄墨手中得到的。由此可见,或许狄墨对秘方一事的态度发生过改变,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后续虽然发现梁世安等人的行踪,却从没见过所谓天下第一庄杀手暗中协助的迹象。要知道狄墨为了晴风散的事可是行动迅速,锁定丁翁村后便派人前去灭口了。”
而官迅速锁定了那些北上的问题船只,某种程度上也侧面证明了梁世安没能获得更多江湖势力的加持。如果这个推断成真,九皋不会像都城那样戒备森严,丁渺不论想做什么,得手的机会反而更大。邱陵现下人在郁州、分身乏术,一时间无法亲自确认,只能等待林放等人的消息,而她已千难万险来到此地,是抱着要解开秘方疑团的决心而来,又怎能在没有结果的情况下轻易离开呢?
她沉浸在纠结情绪中,没有留意自己此刻脸上的神情,但站在一旁的邱陵却看到了。
他抿紧了嘴唇,随即突然开口道。
“如果最后的最后,你阿翁的事背后当真是丁渺,你要如何做?”
秦九叶一愣,随即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
她会杀了丁渺吗?还是孤身去和对方对峙,就像那日她顶着大风来邱府一样?
眼见女子一直沉默,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慌乱起来,突然无比后悔没有再权衡一二便将那查到的信息给了她。
“此人远比看上去要危险得多,又藏身暗处、动向不明,而且他身边跟着的那名刀客亦手段凶残,听风堂一案或许只不过是冰山一角。答应我,不要独自去面对他。”
对了,还有老唐的一笔账没算呢。
看来她和那个人之间,注定有一场避无可避的生死较量。
直到目送邱陵离开,秦九叶再没有展露过分毫令人不安的情绪。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没有将“复仇”二字挂在嘴上,是因为这两个字无时无刻不在她心底灼烧着,像不能熄灭的火星,等待着死灰复燃的契机。
过去在溟山深处度过的那些夜里,她总在思考这个问题:到底什么才算得上是公道,她要如何做才能算是为老唐、为阿翁讨回公道。到底怎样才能算是复仇,怎样才能让对方感受到和她一样的悲伤、痛苦和愤怒。
如果最后的答案只有“一命换一命”,那她就杀了他,绝不手软。
上涨的河水将整片竹林冲出无数条弯弯曲曲的河道,翠竹一半浸在水中,一半在风中沙沙作响,船头偶尔擦过竹叶,又转瞬间没入其中,有种奇妙而幽深的感觉。
不知不觉,就算是在这最荒蛮的深山里,也不大听得到虫鸣声了。
金风未动蝉先觉。秋寒顺着水流从北往南开始蔓延,即将席卷整个襄梁大地,而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将迎来这场避无可避的寒流。
迎面一阵风吹来,激起些许凉意,秦九叶瑟缩了一下,正想回屋避一避风,便听陆子参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秦姑娘,陆某实在是……无颜见你啊!”
数日不见,对方的眼睛仍有些红肿,那未曾好好修建过的须发几乎要将那双小眼淹没了,一开口声音听着像是快要哭出来。
甲板上路过的船工闻声有些好奇地望过来,秦九叶顿时觉得有些丢人,只得一瘸一拐上前低声安稳道。
“陆参将也是遭了罪,说这些做什么?大家不也都没事吗?”
陆子参将眼泪憋了回去。
“我只是想起督护临行前的嘱托,又想到自己的无能,到头来竟还要求助于川流院那狗屁江湖暗庄,简直将督护的脸面丢到爷爷家去了……”
又是川流院,方才许秋迟说到之前被救一事时似乎也提起了川流院。
转头又望了望那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竹海,秦九叶突然想起先前那些山民说过的话。西边官府把守之人她已经见识过了,接下来不会便是那东边走火入魔的江湖魔头吧?
“此处莫非是……”
秦九叶有些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去,正与陆子参的眼神相对,后者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不错,再往前便是那传闻中的川流院了。”
一些说不清的情绪在心间激荡,秦九叶顿了片刻才喃喃问道。
“怎会是……川流院?”
陆子参未察觉她的情绪,只跟着感叹道。
“若非亲自走上一趟我也想不到,那位谈大人竟一直同川流院有来往。可转念想想倒也有迹可循,这居巢本就是荒蛮之地,鱼龙混杂、形势多变,需得适时结盟、彼此关照才有可能守得住这片地界。谈大人从川流院处得消息,而那川流院得谈大人做掩护,这等互帮互利的关系倒也稳固,只不过明面上大家必须要装作互不相识。此番对方肯出船相助,想来也是念着这层关系……”
陆子参说到一半,眼前突然闪过那日竹楼里吐血的少年,话头急忙打住,险些一口咬了自己的舌头。
那厢秦九叶边听边点头,一副并未在意的样子,唯有握在栏杆上的手出卖了她此刻内心的感受。
先前那种预感越发强烈,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镇定些。
“我们还会在此地耽搁多久?”
女子似乎并未察觉什么,陆子参微微松了口气,连忙正色道。
“这也说不准,需等前方河道疏通。不过督护说了,要帮秦姑娘安排个可以做事的地方,有什么需要尽管跟陆某提,我也算是将功折罪。”
秦九叶听罢转过头来,意味不明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督护每日事务繁忙,多亏陆参将这个左膀右臂相助。听陆参将所言,这次借川流院的船入居巢、你也参与其中,可有同那院中之人打过交道?”
“左膀右臂”四个字听得陆子参有些飘飘然,浑身上下顿时充满了使不完的劲,先前顾虑一扫而空。
“那是自然。那江湖暗庄中人行事很是鬼祟,不过在下年少时也是剿过匪、立过功的,这双眼睛放得雪亮,与他们周旋起来也算机灵……”
秦九叶左右四顾一番,凑近前压低嗓子道。
“既然如此,不知陆参将可有见过一个人。”
“谁?”
她轻声在对方耳边吐出两个字,听清那名字的一刻,陆子参的脸瞬间由红变绿、由绿变紫、由紫转黑,整个人像中了毒一般。
本来只是不报希望地随口问起,可见对方这副模样,秦九叶心中顿时有了答案。
“莫非你当真见过他?”
“咱们不是要继续查秘方的事吗?你、你找他做什么……”
陆子参磕磕巴巴地应付着,本想着能糊弄过去,奈何对方太过敏锐,压根不想同他继续演戏了。
“当然是为了秘方的事,不然你以为如何?我之前便说过,公子琰或许另有私心、不可完全尽信,但川流院中若有咱们的人,难道不是好事一桩吗?”
话虽如此,可那李樵什么时候算“他们的人”了啊?他陆子参行伍出身、靠着军功一桩桩爬上来,何时要与那天下第一庄叛逃者同流合污了?
陆子参心下拧巴,脸上写满了“不情愿”三个字,但自知已瞒不过对方,只得低声道。
“去寻你之前,我确实是见过他的。当时他也说要去找你,可出发后就没再见着他了,这几天一直如此,不止是我,二少爷他们也没再见过,这川流院本就是江湖之所,谁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莫名觉得这说辞像是故意抹黑一样,急得连忙再三发誓,“真的!我对天发誓,我说的都是事实!”
秦九叶点点头,面色倒很是平静。
她相信陆子参说的都是事实。
公子琰当初借宝蜃楼一案对李樵下手的时候,必定指过一条路给后者。就像下河摸鱼一样,三面合围之下、慌不择路的鱼儿只能钻入袋中。从李樵的状况来看,他已走投无路,要么一步步走入公子琰的陷阱,要么便是换个地方等死。所以起先她听闻陆子参说曾在川流院附近见过对方时,心下是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的,这说明对方至少还有求生的渴望。
但紧接着,一种说不出的气愤又涌上心头。
那公子琰是何等手段?同她这个心软无能的村野郎中可不是一回事。公子琰若肯为李樵做些什么,川流院势必会百倍千倍地将这些代价从他身上讨回来,不会放他轻易离开的,到时候……
那厢陆子参见她许久不说话,脸色也越发难看,顿时越发心虚起来。
“你若真想找他,我倒也不是不可以……”
他是不打自招了,可那女子似乎又改变了主意、凭空叹道。
“或许你说得对,这种事终究是不能强求。早些断了念头,倒也是件好事。”
陆子参一愣,不知怎地竟然又开始心惊肉跳起来。
他本意当然是不想见那姓李的小子的,但眼前女子这语气倒像是要斩尽前缘,而他家督护好不容易能够脱离苦海,可别让这位秦掌柜勾一勾小手又给带沟里去了。
“秦姑娘、陆参将,聊什么如此开心?”
谈独策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各怀心思的两人不约而同转过头去,只见那位谈大人不知何时又出现在甲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