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叶耐着性子,一边指着上面的图案、一边说道。
“就算是神也是有来头的,神像都是照着人自己的模样塑造出来的,人很难创造出自己完全没有见过的东西,虽然可以夸大一二,但总还是能看出些端倪。你看这青黑色的鳞片、赤红色的头首、还有鱼尾,倒像是一种龙鱼,而我们先前遇见的那些山民都有不吃鱼的传统,却不知这传统从何而来,这难道不奇怪吗?”
她的说法令姜辛儿也不由得陷入沉默,后者看了看她脸上认真的神色,又望向身后那黑漆漆的洞口,半晌才喃喃道。
“你该不会是想说,这山神是当真存在的,而且就在外面那片湖里面吧?”
可归根结底不过神话传说,当年都从未有人见过,眼下又怎么可能让两个凭空闯入者一探究竟呢?
姜辛儿话并未说尽,但秦九叶已然明白,她望着壁画上的眼睛自言自语道。
“就算只是神话传说,也未必是凭空而来、无从说起的。有时候越是不可思议的东西,越有可能真实存在过。只不过未必是以我们想象中的样子。”
姜辛儿已经继续在四周摸索起来,闻言只匆匆瞥了一眼,心思显然不在这些壁画上。
“那慑比尸究竟长什么模样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它没能庇护居巢,眼下这里还不是成了一片废墟。”
对方本是一句无心之言,秦九叶听后却不由得愣住,开始俯身在四周翻找查看起来。
“按照你先前的猜测,当时居巢幸存下来的人曾躲到了这瀑布后面寻求庇护,可然后呢?按照柳管事的说法,除了先前逃出城去的流民,为何当年城中并无任何人生还?”
“许是外面的大火一直没有止歇,所以他们便被困死在了这里。”
“可若真是如此,为何这里瞧不见他们的尸骨呢?而且……”
秦九叶说到一半,脚下突然一个踉跄,姜辛儿就在她身前不远,一个眼疾手快将她扶住,两人低头一看,都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一截坚硬的东西从她们脚下的灰白色地面中露了出来,凸起的部分方才绊住了秦九叶的脚,好像一块形状奇怪的石头。
但居巢一带没有白色的石头。
姜辛儿尚且不能确认,但经常同死人打交道的秦九叶一望之下便知道,那是骨头,因为埋骨时间久远,上面的皮肉已经全部腐烂消失,剩下的骨头也变作灰白色,距今至少十年以上的时间了。
同方才看到的那些牲畜骨头不同,这截骨头格外粗壮,上面遍布密密麻麻的小孔,从形状大小来看不仅不属于人,也同寻常牲畜的骨头不大一样。秦九叶干脆俯下身来,用手将周围的灰土扒开来,那条动物脊骨断断续续显露出来,一望之下竟有一条大船之长,而且尚有一段埋在灰堆中,不可窥其全貌。
就算是传闻中生活在南海的鲲也不知道能否拥有这么长的脊骨,何况这里不过只是山中湖泊而已,若非亲眼所见,秦九叶也不能相信此处竟真有体型如此庞大的生灵。
她望着眼前的一切,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一旁的姜辛儿也很是震惊,半晌才喃喃道。
“所以这才是他们选择在这里建造神庙的原因吗?”
是因为居巢人发现了这副巨大的骸骨、又将其奉为神物,所以才在这里建造神庙吗?
秦九叶摇摇头,心中显然另有想法。
“怎会有人对着一副骸骨祭拜呢?这东西至少在二十多年前是还活着的。”
某样东西能够成为被人供奉的神明,势必有些过人之处。
她终于知道描绘壁画的居巢人为何要将那黑湖湖水描绘得那样广阔了。他们并不是想强调那个湖有多么大,而是在间接表达他们信奉的神明不可窥其全貌、拥有无边的力量。
那些只存在于古老神话中的神明从未现身,它的信徒们自然也都不曾目睹过神明真正的模样,有朝一日见到身形庞大、不同寻常的巨鱼,便将之同传说中的神联系到了一起,年复一年地用祭品供奉着,甚至不许族人猎杀湖中的鱼,久而久之,那怪鱼自然制霸一方,越发有了“成神”的潜质。
谁又能想到,这溟山深处的山神“慑比尸”,不过是居巢人自己养出来的怪物呢?
传说中的慑比尸不老不死,可眼前所见却又在诉说所谓神明不过凡胎肉骨。最初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它、赐予了它某种力量?那种力量难道不令人感到熟悉吗?而那或许才是李青刀真正想要告诉她们的事,也是她们此行的终极目的。
回想自己方才潜入湖底、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情形,秦九叶不由得心下一阵后怕、背脊也跟着发凉。
如果她当时无意中瞥见的那个巨大阴影并非她的错觉呢?如果那“慑比尸”的后代仍在这古老的深山湖泊中生活呢?如果她们的闯入惊扰了这些古老的生灵,甚至一不小心将它们放了出去,那岂非……
仿佛为了响应她对未来的可怕猜测一般,下一刻,正前方的石壁深处突然传来一声闷响,那些深刻在岩壁上的裂缝随之开始生长起来,顷刻间布满整个洞窟,连带着那些壁画也四分五裂开来,唯独那双黑湖中幽绿的眼睛仍在原处俯瞰着洞窟中的一切。
神明是不是真的会对闯入者降下惩罚尚且不知,但这本就千疮百孔的水下洞穴彻底坍塌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的事罢了。
秦九叶和姜辛儿对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中读懂了“不好,快跑”的信号。
这对从初时开始互看不顺眼的搭档,在经历了这几日的共同磨难之后,竟生出了前所未有的默契,几乎在同一时间转身向着瀑布外跑去。
姜辛儿腿长、又毕竟是杀手出身,身体比寻常人灵活许多,眨眼间已窜出十步开外。秦九叶被落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气急败坏地大吼道。
“现下倒是跑得快了,方才要下水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如此积极?!”
姜辛儿脚下不停,竟还有空回头反驳道。
“在水底下的时候也没见你等我。技不如人,就不要嘴硬!”
岩壁断裂的巨响混合着震耳欲聋的水声在身后步步紧逼,秦九叶不敢回头去看,拼命倒腾着自己的两条小短腿,只恨小时候没有同师父多讨几副长个拔高的药,腿到用时方恨短。
一股巨大的冲力从背后袭来,秦九叶惨叫一声,身不由己向前飞去、一头撞在姜辛儿背上,后者猝不及防挨了这一下,脚下跟着一滑、扑倒在地。
就这一瞬间,伴随着一阵轰鸣巨响,四周岩壁犹如不堪一击的蛋壳般爆裂开来,水柱似化了形的巨龙从四面八方袭来,一口将那滚做一团的两人吞没。
轰隆巨响伴随着巨大落石铺天盖地地袭来,秦九叶握紧了姜辛儿的手,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旋涡。
第215章 被吃掉的神明
秦九叶做了一个古怪而短促的梦,梦里她见到了此生最崇拜的人。
那人背靠祥云霞光,手中一柄似有千斤重的金如意,脚下踏着小山一样堆起来的金元宝,整个人笑得光芒万丈,一开口清正的声音便在四周回响。
“秦九叶,恭喜你,历尽七七四十九难,终于抵达瀚海彼岸、觅得无上真理。勇气可嘉、诚心可鉴。作为褒赏,便将你先前弄丢的院子还给你,你意下如何?”
她确实好像为了去到一个地方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虽然现下有些记不起来了,但结果是好的便皆大欢喜。
她喜极而泣,眼中泛着泪花,只一个劲地点头。
财神奶奶,这么多年过去,您可算瞧见我了。
“我为你寻到了三座院子,你且仔细瞧一瞧,哪座是你弄丢的院子。”
财神奶奶说罢一挥手中的金如意,三座小院出现在秦九叶面前,她连忙睁大眼去看,只见第一座院子金光闪闪,第二座院子遍地见银,第三座院子……
第三座院子怎么是座泥巴院子?而且、而且越看越有些眼熟……她眯起眼来,刚想去问那财神奶奶,转头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这财神奶奶怎么长得同她那死鬼师父有些相像?可她那结庐在山沟的师父就算真的修炼成神,也该是个穷神,怎会变成财神呢?
“想好了吗?你弄丢的究竟是一座金院子、还是一座银院子、还是一座泥巴院子?”
对方又发问了,她便将目光转向那座金光闪闪的院子,想要说出自己的答案,可嘴却像被糨糊粘住了一般,怎么都张不开。她急得满头冒汗,嘴里却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你可要做个诚实的孩子啊。”
她喜欢金子的心向来诚实!
秦九叶在心底呐喊,情急之下就要举起手来指向那座金光闪闪的小院。
下一刻,那泥巴院子的院门被人推开了,里面走出个扮相贤惠的小娘子,小娘子抬起头、粗布巾下露出一张白净好看的小脸,望着她哀哀怨怨开口道。
“阿姊不要我了吗?”
她一惊,那金院子和银院子突然开始飞快后退,财神奶奶手中金如意随即落下,重重敲在她脑门上,她顿时眼冒金星,整个人都天旋地转起来。
“秦姑娘?”
眩晕中,一道声音从远飘近,钻入她耳中。
秦九叶浑浑噩噩睁开眼,入眼一张黝黑方正的大脸,是从来没见过的模样。
她还一阵阵发懵,对方已退开来些,依稀是个腰间扎着布巾的中年男子,虽然皮肤因常年在外奔走而变得黝黑,但那双眉眼依稀还能看出些许昔日美男子的痕迹。在那优秀俊逸五官的坐镇下,较深的肤色反而成了添彩之笔,减弱了他身上的书生气,多了一股江湖侠隐的味道。
然而这一切都在对方顶着那张脸开口说话的一刻破碎了。
“可算醒啦。好好一个女娃儿,非要跑到那山沟沟里,要不是你命大、被漩涡子带到了河道中,那可真真不是遭罪这么简单咯,小命都要没啦!”
一口浓重的郁州土话,配上那过分淳朴慈祥的笑容,瞬间便令秦九叶想起丁翁村那些坐在树下打蒲扇、扯闲篇的叔公姑婶。黑水、荒山、洞窟中的神秘白骨突然间好像一场梦,而她方才梦醒,已落回这个充满烟火气的人间。
鼻间和嗓子眼还有些呛水后火辣辣的疼痛,秦九叶还是迟疑着开口问道。
“请问阁下是……”
她面前的人还没来得及回话,只听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起,下一刻房门被人推开,许秋迟的身影已出现在屋中。
秦九叶眨眨眼,目光在那张憔悴到有些发青的脸上徘徊了一阵,才确认对方的身份。
原来所有人在熬夜伤神、忧思过虑之后都会变丑,那花鸡也不例外。
屋外隐隐有水声传来,身下的床榻也微微晃动,说明自己此刻应当是在船上。拍了拍昏昏沉沉的脑袋,她的视线从对方那张脸上移到腰间,随后看到了那把熟悉的腰扇,知晓姜辛儿应当也平安无事,悬着的心这才终于彻底放下来。
门口光影一晃,有人来迟一步立在门口,黑脸汉子见状这才飞快站起身来,虽是书生装扮、却有种武夫的灵活。
“看样子二少爷和督护都急着同你一叙。不如你们先聊,我去看一眼饭好了没有。”
黑脸汉子说罢起身向外走去,临走前很是贤惠地将一盆新打好的水送到她面前,又差人送了一大壶茶来,显然已经料到他们之间会有一场长谈。
这已经是秦九叶第二次已躺在床上的状态迎接邱陵了,一来二去她的面皮被磨得厚实不少,只是碍于要谈正事,便想着最好还是起身应对一下,谁知方才一用力便觉得腰间有些酸痛,整个人又跌回了床上。
“你腰上有伤,这几日需得多加留意。”
邱陵的声音突然近了些,但等她抬头去看时,对方又已退开来,自己身后则多了几只蒲草编的垫子,许秋迟则抿唇立在原处。
从九皋分别到此刻重逢其实并未过去太久,但秦九叶却觉得这对邱家兄弟身上发生了些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人多了些敏感心绪、另一人多了些冷峻沉默,像是彼此之间交融了对方身上的某种气质,同时变成了两个有些陌生的人。
秦九叶收回目光,整理了一番语言后飞快同两人同步了信息。
当时他们的船是在沣河上出事的,消息约莫是三日后才传到邱陵耳中,后者在周亚贤的帮助下乘快船南下,在鸭觜淀换了能涉险滩的船进入居巢腹地,最后在渂江古河道下游发现了她们、这才将人救上了船。眼下郁州各处就像是被捅漏的水桶,河湖决口、洪涝横行。而那渂江枯竭多年,这几日却涨起了水,若非如此,他们其实无法从这条东侧水路离开居巢,一切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方才那位是渂沣亭长谈独策,也是我在书院的前辈。”
秦九叶听到此处,顿时想起了先前那些山民口提到的事。都说居巢西侧水路有官府的人把守,还和黑月军有关,不会便是方才系着布巾、将吃饭挂在嘴边的那位吧?那谈独策不过长得有些黝黑,同“杀人放火”可有一枚铜板的关系?可她转念一想,出身书院之人又有几个等闲之辈?何况能在此时驱船出入居巢腹地,就算只是区区亭长,想来也不简单。
这厢想罢,秦九叶还是决定郑重表达一下自己劫后余生的感激之情。
“小命一条,多亏督护和那位谈大人出手相助,合该好好言谢一番……”
她的语气莫名多了些生疏,听得面前男子不由得轻轻拧起眉头。
“谈大人这些年远离朝中,是个好相处的人。我与他本来也另有要事相商,你不用将这次的事放在心上。”
邱陵解释这一切的时候,言语极尽简练,许多细节都被略去,就像是当初李樵交代在琼壶岛上的事一样。秦九叶熟悉这种感觉,她知道其中必然还隐藏着一些内情,譬如就算谈独策与邱陵有交情,那周亚贤为何愿意帮手?先前不是一副巴不得将邱陵押回都城的样子,现下又为何放人前来甚至出船相助?而且所谓快船应当不是谁都能使唤得动的,她一个村姑外加天下第一庄出身的姜辛儿,哪个都不像是值得兴师动众来救援的人,邱陵究竟打的什么名号?
“别忘了,毕竟我们本来也是要在居巢汇合的。”
他显然不想她心中有负担,到了最后仍这般补充道。
秦九叶听懂了,也知道如果此时表现得太客套,反而会令对方更加心急解释,于是只得暂且按下不表、另外问道。
“船上其他人还好吗?出事的时候,我同姜姑娘离得近些,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船已断做两截。”
“多亏谈大人出手相助,九名船工这几日陆陆续续在下游附近寻到了,他们水性好,倒是逃过一劫。至于子参……”
邱陵的话还没说完,先前沉默的许秋迟已开口道。
“陆子参没事,只是不好意思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