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掌柜,他的钱袋还在身上,说明不是遭了劫匪。除此之外,我已仔细检查过他全身上下,除了一些死后在河道中造成的擦伤,并无其他致命伤处,也无中毒痕迹。你再瞧他口鼻处的泥污……”
仵作边说边伸出手扒开秦三友的嘴,秦九叶终于忍受不住,嘶哑着出声道。
“可有剖尸验过?若真是溺水而死,喉与肺中应当有积水……”
仵作手一松,似乎对她的反应有些不可思议。
“秦掌柜,你也是半个行家,何苦反复确认这些来折磨自己?何况你若是见了他被剖开的样子,以后想起来都会难受的,留点从前美好的影子不好吗?”
她何须看到秦三友被剖开的样子才会难受?她明明已经看过他最糟糕的模样了。
女子脸上有种好似痉挛的神情,她一边摆手一边将头扭到一旁,眼睛望着远处的黛绡河,声音因为压抑而有些怪异。
“你不了解他,他跑船跑了整整二十年了。你就是说他吃饼噎死的,也比说他是溺死要可信。”
“跑江河生意的都是如此,靠水吃饭最后被水收了去。我们老家那几个纤户也是常年不着家的,鞋也不穿、带着冷饭就着江水吞,不就是为了涨水的时候能多赚几文钱?结果死在乱滩家里人都不知道……”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陆陆续续便开始有人附和。
“况且这人上了岁数,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眼神不好使,手脚跟不上,赶上天公不作美的时候,翻船不过一眨眼的事。”
“说的就是啊,不然你以为那些出船后再也没回来的渔家是去了哪里?有船的人家为何还要在家里供那河神像?就怕老天心狠啊。”
那些本以为热闹结束了的人们此刻又都围了上来,他们的面上写满同情,开口说出的话也并无恶意,可将那女子围在中间的样子又有种莫名的恐怖。
他们口干舌燥地开解着,无数片嘴唇一开一合,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合情合理、真实不虚,但落在秦九叶耳朵中,就像那榆香村薛四的口头禅一样可笑。
她兀自摇着头,拒绝去听那些声音。
“不可能,这不可能。我阿翁的身子向来朗健,除了腿脚有些病痛,吃得比我多、力气比我大。他上月还撑船为人送菜呢,怎会因为手脚不利落翻了船……”
周围的人越围越多,仵作实在不忍女子受折磨,试图拉着她远离人群,低声劝说道。
“姑娘,我做这行见得多了。平日里做工辛苦些的,吃食又跟不上、总是亏嘴,时间久了便容易落下这些隐疾,又因为吃苦惯了,能撑则撑、能忍则忍,一旦发病,便大多救不回来了。你也莫要伤心自责了,这事同你也没什么关系,你就当他是解脱了、不用再受苦了,何况人死了也不能活过来不是……”
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节哀顺变吧。
这是她入了行医这行后说得最多的话,今日听到旁人对自己说起,竟有种怪异的感觉。
那仵作说已看过太多生死,她又何尝不是呢?
可看过太多生死,便能对生死麻木了吗?何况那不是旁人,那是秦三友,她的阿翁啊,她唯一的阿翁……
秦九叶猛地顿住脚步,通红的双眼转向身后那条沉默流淌的河流,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下一刻,只见她快步冲向河边,因为用力发狠而有些发软的脚一晃便踏入河水中。
人群又是一阵惊呼,有人想上前拉住对方,但又被那女子身上吓人的气势唬住,犹豫着不敢上前。
秦九叶浑然不觉,就站在秦三友被发现的地方,在奔流的河水中艰难踱着步、来回张望着。
“舢板呢?他撑船的舢板……”
赶来河边的仵作一愣,连带着围观的人群也面面相觑。
“什么舢板?人都没了,还管什么舢板?”
“上游水急得很,乱流险滩那样多,船许是被冲走了、又许是沉了河都未可知啊……”
“是呀姑娘,就算没撑自家船,跑船的落了水也是常有的事,何况这几日翻了太多艘船了,你去外面打听一下就知道,不止你一家遭了难。”
众人继续七嘴八舌地说着,秦九叶却有些听不清那些声音,断断续续的思绪此刻艰难运转着,她这才恍然想起,秦三友的舢板早在赏剑大会的时候便被她弄坏了,她让金宝找人去修理,秦三友等不及,便自己搭船离开了。
所以,如果他当真是在撑船的过程中遇到了不测,他出事的时候应当是在别人的船上。
一种阴冷的感觉顺着她的脚底板爬上她的身体,像水妖冰冷柔软的手指,在她的皮肤上画着圈、写着字。
水,船,还有船上的人……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想起那个神秘孤岛上,那些隐藏在雾气与雷雨中的身影,还有那个邪恶山庄的名字。
她手中还攥着那仵作方才交给她的东西,此时想到什么,连忙将那钱袋里的东西倒在手中,数了数竟有十两银子。
老秦不会用那样讲究的钱袋,更不会揣着十两银子到处走。
除此之外,虽然乍看之下那不过就是普通银两,但仔细查看后她便发现,那既不是用剪刀剪下的碎银角子,也不是市面上流通的整银,形状有些奇怪,像是被一双铁手揉捏过,面团一样、不见棱角。而她并非第一次见这种手法。
李樵留给她的那些小金块也是这样的。虽然她并不真的了解天下第一庄杀手的任务与酬劳,但她猜也猜得到,对李樵那样的人来说能赚得金子的活计只有杀人而已。他知道这金子来路不详,所以有意毁去了那金子原本的样子,捏得不成形状,为的就是不想让她日后花这些金子时被江湖中人盯上、惹上麻烦。
那是李樵的习惯,也是天下第一庄出身之人的习惯。
只不过给秦三友银子的人,自然不可能是出于保护他的目的,而剩下的便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给银子的人不想留下银子流通的线索,哪怕这银子只是给一个撑船老翁的船资。
在远离江湖和刀光血影的平凡乡下,自有无数种合理猜测可以解释那年迈的老翁为何会淹死。可冥冥之中,某种强烈的直觉已如落雷般击在秦九叶心底,电光不断闪烁、雷声轰隆不止,旁人的声音越是嘈杂,她就越是知道,那些都不是事实。
秦三友是被害死的。
被天下第一庄的人害死的,又或者是同天下第一庄有关的什么人。
入秋后的河水已经有些冰冷,寒意瞬间浸透鞋袜后便透入骨肉之中,秦九叶却像全然感受不到一般。
她站在河中,任由河水冲刷着双脚和双腿。
丁翁村出事的那晚,她还有过片刻的庆幸。庆幸秦三友没有同她一起担惊受怕,庆幸她不用和对方费心解释那些麻烦到底从何而来,庆幸自己不用再听一遍对方那冗长而无用的唠叨。
可原来,他并没有逃过这一劫。
想来也是如此,那可是以“斩草除根”为名天下第一庄,怎会遗漏一个同她关系如此亲密之人?何况丁翁村出事后,邱陵一直派人在附近巡视驻守,那些人无法再做什么,自然要将“斩草除根”的目光投向别人。而她竟没能想到这一点,每日只知道拼命赚钱平复自己那点伤感。
脑袋里似有人抡着一把千斤铁锤不断敲击,她不敢再想下去,也无法再想下去。
女子的身体不自觉地开始颤抖,不知是因为河水冰冷,还是因为悲痛欲绝。
就在所有人以为,她要一头栽倒在那河水中的时候,她突然稳住了身形,随后一步步回到岸边,对着那面色惊疑的仵作行了个礼。
“多谢先生相助,方才的事是我唐突了,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仵作平日里走街串巷,什么样的嘴脸都见识过,对之前的事并未放在心上,心下也怜惜对方失亲的痛苦,当下摆手示意道。
“秦掌柜不必多礼。你家在哪边?若是还有段距离,我让他们帮你将人送回去……”
“不必了。”
秦九叶谢绝了仵作的好意,示意那两名抬尸的衙差将人放下来。
谁也不喜欢抬尸的工作,何况是在水里泡发了的沉尸,衙差面面相觑、犹豫片刻后最终还是照做了。只见女子拧干衣摆上的河水,又小心擦了擦手,随后将那担架上的尸体扶了起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看出她要做什么,不由得纷纷摇头。
他们似乎不觉得一个弱女子能将一具浸了水的尸体弄回家中,几个男子见状似乎想着上前帮一帮手,可方才靠近几步,便被那尸体散发出来的味道逼退,只得讪讪站在一旁。
却见那女子熟练从身上摸出几条绳,又扯下衣摆上的布条接在一起,做成一条布绳小心绕过那尸体,像是全然闻不见那可怕的气味、将尸体紧紧贴在后背,带子在身前打了个死结,竟是打算背尸。
围观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仵作也面露不忍,不由得上前劝道。
“这人死之后身体是会变沉的,何况他身上还浸了河水……”
仵作念到一半突然停下,因为那“弱女子”已经将那老翁的尸体从地上背了起来。
她的动作很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但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中都透着颤抖,而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显然不止是她背上的重量,还有些看不见的东西。
那是她无法抹去的回忆和不曾说出口的感情。
在秦九叶很小的时候,秦三友还不是如今这副倔老头的模样,总是喜欢让她骑在脖子上四处转悠。
村里的大人们结伴出门做工跑船,每次到了归家的时辰,孩子们都会结伴跑到村头和渡口张望着,船一靠岸,孩子们呼啦一下涌上前去,她虽瘦瘦小小落在后面,但只需要一眼便能在人群中认出秦三友的身影,然后欢呼着扑进对方怀中,后者一只手就能将她拎起来架在脖子上,就这么一路走回村去。
年轻些的秦三友还不驼背,驮着她能稳稳当当地去许多地方。那时她觉得阿翁的肩膀便是这世上最高、最安全的地方,她可以借由那个肩膀眺望最远的地方,整个世界都在她脚下。
爬上阿翁后背的那一刻,她就是整个村子里最幸福的小孩子。
她咿咿呀呀地吆喝着,秦三友便乐呵呵地任她在身上胡闹,路过的村人见了笑着调侃,秦三友便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逢人便絮絮叨叨地念上一遍,说这是自己的小孙女,名字叫九叶。
九叶想怎样,他便怎样。他自己的小孙女,怎么着都成。
后来,她长大了。不知是因为变沉了还是长高了,秦三友便不再将她举在肩上了。
再后来,突然有一日,她发现自己能看到秦三友那斑驳稀疏的脑瓜顶了。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长得比秦三友还要高了,又或者是秦三友的腰越来越弯,弯得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有力地将她托起、高高举过头顶。
秦三友不再背她了,她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追在他身后喊阿翁、哭闹着要骑大马了。杨姨走后,她的心里常常装满心事,这些心事都和赚银子有关,再装不下其他了。
她为了赚银子背过那么多具尸体,却唯独没有背过她的阿翁。
老天爷便是要这般惩罚她,今日让她亲自来背秦三友的尸体。
龙枢千万条河流,千万条河流又分出那么多支流,回家的路那样漫长、冰冷而坎坷,她的阿翁偏偏还是顺着黛绡河、历尽千难万险来找她了。
“阿翁,我们回家。”
秦九叶紧了紧腰带,牢牢将秦三友已经僵直的双腿牢牢托起,迈开脚、一步步向着远处的丁翁村而去。
第204章 血债血偿
接连几日,果然居的药庐都破天荒地没有升起烟气。
丁翁村是个小地方,谁家里丢了一只鸡全村隔天便都知道了,何况是死了人。很快便有人上门去慰问吊唁,却被告知那位秦掌柜在葬仪其间不见客,东西也是不收的。众人摇头散去,只当对方是不喜他们这些吵闹的街坊邻居。可没过多久,邱家那两位公子也先后带人来到村里,尤其是那位邱家大公子,身后还跟了七八个五大三粗的武将,一众人骑马进村的时候,几乎要将黛绡河上那段木桥踩塌了。
然而,这么多人中,没有一个人最终进得了那破落小院的柴门。
果然居秦掌柜独自一人为自家老翁操办了丧事,就连出殡和下葬都悄无声息,没有人知晓她将人埋在了哪里,也没有人知晓她同那不中用的药童两人,是如何将那沉重的棺椁运出来的。
而后自某天开始,果然居偏房的破窗里便不分昼夜地亮起灯火,柴门内隐隐传出持续不停地捣药声。
入土为安,守灵早就已经结束了,那烛火是为哪般?捣药声又是为何?
毕竟果然居都不开张了,药又是捣给谁的呢?
柴门里的司徒金宝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每日按时送些水和吃食进那临时搭起的灵堂,半日后再原封不动地端出来,全部倒进自己的肚子里。
太阳升起、落下、又升起,那瘦小的药堂掌柜就坐在那张不大稳当的破板凳上,一下接着一下地捣着药材,一刻也没起过身,一刻也没停过手。
雨季前晾晒好的药材堆积有半屋子,她依旧磨得很仔细。处理这些药材的方法和动作已刻入她的身体深处,即使老天现下抽去她的灵魂,她也能继续手中的工作直到耗尽最后一丝气力。
人若重复做着同一件事,时间的流逝仿佛也会因此而变慢,有时秦九叶也会恍惚,觉得一切好像并未发生,一切又好似已经过去很久。秦三友当真已经不在了吗?他不是去跑船了吗?再等半日,或许再等半日,他便会回来了。每当此时,她便会抬眼望一望立在门口那把下葬时用过的沾满泥土的铁锹,将自己拉回现实中来。
从前她总瞧不上金宝看的闲书,觉得那些虚无缥缈、无根无据的东西看多了,人便不懂得脚踏实地地生活。可如今来看,生活本身的离奇曲折远胜那戏折子上最波折起伏的故事。
月前的自己怎么也不会想到,在送走老唐没多久后,她又要亲自送走秦三友。
小时候在绥清,村子里的老人常会念叨,若有一家办了白事,有时候没过几日便会又办一场。那是因为死去之人舍不得、放不下尚在阳间的亲人,最终还是自私地选择将人带走了。
可她想不明白,老唐和秦三友连朋友都算不上,分明只是两个互看不顺眼的老头,当初同住听风堂的时候还曾因为地里种花还是种萝卜的事闹过矛盾,老唐在那边过得再孤单,该带走的人也该是她而不是秦三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