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他会静静坐在船头,任那些光影落在他身上。他用轻纱遮住了面容,但他的眼睛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她好像在他眼睛里种了东西,使得他能穿透尘世厚重的外壳,开始看到那些他从未留意过的事物。
他看到青色的果子在枝头成熟,他闻到桂花的香气在空气中飘荡,他品尝到喧嚣人声中酸甜苦辣的滋味,他感受到风亲吻着他的发梢、阳光包裹着他孤零零的影子,就像她从前牵起他手的朝朝暮暮、抚平他伤痛的日日夜夜。
她无迹可寻,她无处不在。
他明明已经离开了她,她却一直都在他身边。
师父,他此生还能否见到她呢?
师父,能不能告诉他……
师父……
四周熙熙攘攘,他的影子孤零零落在地上,转瞬间被无数只脚踏碎。
终于,他拎起手中那壶酒轻轻摇了摇,望一眼其中一如既往浑浊的酒液,犹豫了片刻后还是灌了一口。
酸苦的酒液在唇舌间弥漫开来,回味有些干涩,入喉又有些烧灼。
他依旧不喜欢这个味道,却不再疑惑当年师父饮酒时的感叹。
这世间有些滋味本就只有自己才能体会。
他虽已活了二十多年,但他的人生是在七年前的兴寿镇中、在一杯不值钱的浊酒里开始的,而后又是在几个月前的那个春天开始拥有色彩、开出了花朵。
太阳彻底沉下去了,细雨夜色中的小镇人影绰绰,船娘的身影就在码头徘徊,张望一番后终于望见了他,点着碎步迎了上来。
“小哥可买到想买的东西了?下个镇子离得也不远,你若愿意……”
她说到一半,鼻间闻到一丝淡淡的酒气,心道这少年郎原来是心情不好、是去买醉的,可瞧对方的样子分明清醒得很。
“大娘可知道这镇上哪里有卖白糖糕的吗?我去了许多铺子,但都没有找到。”
李樵突然开口,渔娘愣了愣,半晌才摇摇头。
“虽说不是啥稀罕东西,但这一片如今都没什么人做这个了。你若想吃,告诉我方子,我蒸给你吃不就得了?反正不是啥稀罕东西……”
那确实不是什么价值千金的东西,但他想要的,只有她有。
白糖糕同她一起留在了那个水雾弥漫的城池,而他顺流而下,只会离那一切越来越远。
少年轻轻摇了摇头,礼貌而客气地回绝了渔娘的好意。
“多谢大娘,只是随口问起,没有也不妨事的。”
渔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总觉得眼前的少年心事重重,正要以过来人的身份开解几句,不聊对方下一刻眼神一瞥,终于注意到她怀里那件衣裳,整个人都顿住了。
渔娘留意到对方神色,这才想起来手头的活计,一边咬断最后一截线头、一边解释道。
“方才我家汉子笨手笨脚、弄湿了你的衣裳,我想帮你晾一晾,结果瞧见这衣裳袖口都破掉了,我正好得空,便顺手给你重新补了补了……”
她话还未说完,那少年的脸色却变了。
他一把夺过那衣裳,里里外外仔细看着,手似乎都有些颤抖。
她亲手缝补过的衣裳就只剩这么一件了。他一路上舍不得穿,怕穿坏了就再也补不好,就小心叠在包袱里。若这衣裳被人动了,便连她最后一点痕迹也要抹去。
渔娘见他脸色不好,整个人也变得有些犹犹豫豫。她不明白一件旧得发白的衣裳有什么宝贝,半晌才轻声唤道。
“小哥?”
见那衣裳只有袖口内里处多了些缝补的痕迹,他终于恢复如常,将那衣裳抱在怀里。
“多谢大娘。”
他说罢就要向前走去,渔娘却一把将他拉到一旁,左右张望了一番后,从身上摸出一样东西来。
“哦对了,补衣裳的时候,这个掉出来了。”
渔娘说罢,有些粗糙的手摸出一个比她手还要粗糙的纸包,小心放在他手里。
“这东西是缝在袖口内里的,我想着可能是你的私房钱咧,连忙帮你收起来了,想着见了你赶紧还给你,毕竟衣裳都湿了,这东西也不能那么放着……”
李樵的身影彻底顿住了。
她补衣裳从来仔细,破个小洞都不能容忍,又怎会留下衣袖没有缝补呢?
某种预感突然涌上心头,他手指微动、轻轻捻了捻那纸包。
渔娘的声音未停,絮絮叨叨地诉说着什么,落到他耳中却变得嘈杂。他的眼睛也变得模糊,整个世界都被什么东西浸润打湿了一般。
那不是什么私房钱。他的“私房钱”在他离开的时候就全部留给她了。
那是果然居包药的破麻纸,里面包的是晴风散的解药。
若按她先前的说法,也是最后一副解药。服下这副药,他的身体便算是彻底摆脱了晴风散。
她信守了承诺,为他斩断了和天下第一庄的联系、给了他真正的自由。她预料到了他的软弱、他的逃避、他的不得已,却还是将最后的解药缝在他的衣裳里,盼着他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粗糙纸包在手心被攥成一团,他拖着脚步回到狭小的船舱中,慢慢打开那个纸包。
最后一份解药就静静躺在纸包里,不多不少七日的份量。
苦涩的药味在舌尖化开,他却觉得胜过蜜糖。
“阿姊……”
他好想她。
离开她的每一个夜晚他都在想她,没有她的每一个白日他都在梦她。
少年在黑暗中低低喘息着,蜷缩起身子、用双臂抱紧了自己。
“秦九叶,九叶……”
他不需要针线,他不需要买醉,他不需要倾听那思念的歌谣。
她的药缝补着他的身体,她的爱浇灌着他的心,她的一切都回荡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呢喃着她的名字,终于在这个孤独而漫长的夜晚沉沉睡去。
第203章 回家的路
涨水后的黛绡河又淹了几条小道,雨未停、风又起,落下的叶子在河面上打着转,转啊转,秋天便更近了。
传闻南边郁州的水患更严重了,九皋城外的村野中常能看见举家避难逃荒的人,从岁月静好到人心惶惶,似乎也就不过几天的事,其间偶有遭难死在路旁的可怜人,附近村子的人若是路过见了,有时也会帮忙收殓,安抚那些外乡人的魂魄,不会惊动官府的人。
只是今日有所不同,那尸体是顺着河道上游冲下来的,被发现的时候,身上很多处已经破破烂烂了。路过的乞丐先发现了尸体,瞧着四下无人便上前摸索,想着或许能捞点死人钱,谁知却摸出块牌子,有好事的村民见状上前驱赶,结果瞧见了那牌子,非说是军营里的东西,况且都传附近的村子前阵子遭过匪盗,这凭空冒出来的尸体便显得格外吓人,当下便有人报了官,衙差带着仵作赶来的时候,已是接近黄昏的时候了。
河边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晚来的都是听早来的信口胡诌,早来的又不知是打哪编的,有说那尸体瞧着凶神恶煞,定是劫道的水匪;有说那尸体上遍布刀痕、是教人乱刀砍死,定是被江湖中人寻了仇;还有说是上游闹了疫病,搞不好是具瘟尸、可得离远些,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然而死亡实则是这世上最不神秘的东西,对于那些成天和尸体打交道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不过就是个可怜的溺水老汉罢了,死后竟还会被这般议论。好在既不是离奇凶案,也不是什么可怕疫病,只需登记在录,这桩出城的差事便可算了了。
仵作飞快将工作收了尾,转头对衙差低声汇报了情况,转身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
看热闹的人群见状,不由得又是一阵议论纷纷,似乎既不相信那仵作的结论,又隐隐夹杂着些失望,觉得这看了半日的热闹就这么草草结束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其实他们也不是多喜欢看热闹,只是不喜欢从旁观别人的痛苦中抽身、回到自己的痛苦生活中去的那一瞬间罢了。
不远处的桥头上,秦九叶收回眺望的目光,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当初二水滨旁的康仁寿,心下猛地一颤,随即暗暗摇了摇头、脚下不停地往回村的路赶去。
将将走下桥没几步,她突然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踉跄着摔个大跟头,停住脚步低头一看才发现,那双方才穿了没几日的草鞋就在刚刚悄无声息地断了一截带子。
心跳得有些快,她顿了顿,半晌才从背后的药篓里抽出一条细麻绳,蹲下身试图将那坏了的鞋子绑一绑、能坚持到回村就行。
一阵有些混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她并没有太在意,直到下一刻,一股带着些许难闻气味的风刮过,她这才下意识抬头去看,却发现周围人不知何时都躲远了些,而那方才在水边的几名衙差正抬着那具尸体同她擦身而过。
盖尸的粗布在风中微微起伏,隐约能看到那溺水者沾满泥污的半条腿,那条腿上绑着一只样式有些奇怪的护膝,因为被河水冲刷的缘故而有些发白,几乎快要从那条腿上掉下来。
秦九叶的眼睛顿住了,视线钉在那尸体的腿上一动也不能动,直到抬尸的衙差几乎要拐过街角,整个人才仿佛突然回魂了一般,趿拉着一只鞋冲到那破担架前、一把掀开了那块布。
突然冒出来个人拦路,打头的衙差正要开口训斥,转头看见那女子面上的神情,又放缓了声音。
“怎么?是你认识的人?”
对方不说话,只攥着那块脏兮兮的盖尸布站在那里。
衙差还要说什么,拎着木箱的仵作已从后面赶了上来,示意他靠边些,自己则凑上前去、站到了那女子和尸体中间。
他太熟悉这种场面了,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对方,便语速飞快地开口道。
“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莫要哀伤过度。你家里可还有旁人?溺水者容貌大都会变形得厉害,何况这尸首在河水中泡了很久,你若是心中也不能肯定,可以叫家里其他人来帮忙认一认……”
仵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秦九叶眨了眨眼,对方那张闭着眼絮絮叨叨的脸就在她面前,可她却觉得眼底依旧刻着方才在盖尸布下看到的一幕,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
不论是那仵作与衙差,还是身旁静静流淌的河流,亦或是那具盖着布的尸体,都令她恍然间有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她的脚像是踏在棉花上,指尖变得冰冷,舌头也有些发麻,僵硬地立在那里片刻,才抬起手死死抓住了那仵作的肩膀。
“……他是怎么死的?”
仵作下意识低头看了看那只抓在自己肩头的手,心下有些想不明白,为何看起来如此瘦弱的人,竟有这般骇人的力气。
他似乎有些不耐烦,挣开来后退开一步道。
“在下方才已仔细验过,确实是死于溺水,并非谋财害命之事。我劝姑娘莫要浪费时间同官府中人纠缠,还是早些准备棺材和丧葬后事吧……”
“再验一遍。”那女子的声音好似从半截枯木之中发出的一般,空洞得令人害怕,“我让你再验一遍。”
那仵作也有些恼火了。他那张有些憔悴的脸上嵌着两个深陷的眼窝,这些天显然也是疲于奔走各处。曾经的九皋是安乐之所,一年到头也没什么大事发生,官府的仵作都能算得个闲差。而最近的九皋不太平,接连有尸体在荒郊野外被发现,他作为那郡守府衙中唯一会干活的仵作已三天三夜没怎么合眼了,眼下竟还遇上个无理取闹之人,当下撑起两片沉重地眼皮,对那女子怒目而视。
“我说这位姑娘可是听不懂这龙枢的官话?我说他是死于溺水……”仵作愤怒的声音戛然而止,半晌再次响起时,带了几分不确定的犹疑,“秦、秦掌柜?”
秦九叶冰冷的手终于缓缓放开眼前的人,那仵作又瞪大眼睛盯着她细瞧了瞧,这才肯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是秦掌柜没错吧?”
说来也巧,那仵作正是当初在二水滨旁为康仁寿验尸的那一位。当初在二水滨旁的时候,他曾与秦九叶短暂“交锋”过,是以如今还有些印象。他愣怔了片刻过后终于缓过神来,转头望向地上那草席中的尸体。
“这位是你的什么人?”他说到一半想起什么,从身上摸出一只湿漉漉的钱袋和一块牌子来,“这东西是从他身上发现的,一直贴身藏在里衣内,算是身上唯一剩下的物件了,你瞧瞧认不认得……”
他话还没说完,手上的东西已教人拿了过去。
秦九叶攥着那只破旧的钱袋,又盯着手中那块陌生的木牌看了看,最后望一眼担架上那已面目全非的人形,半晌终于开口道。
“他是我阿翁。”
女子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近乎麻木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眼中也不见丝毫泪光。
那仵作也是见惯了生死场面之人,死者亲眷听闻噩耗的瞬间大都会哭喊乃至崩溃,似眼前女子这般的倒是少些,当下莫名吞了吞口水,想了想后、垫着白布轻轻托起那尸体已经肿胀青灰的面容,一一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