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你要去哪?”
秦九叶面色无奈,语气却很坚定。
“我得去找金宝,金宝还在果然居。”
除去秦三友,金宝便是她的半个亲人。就算对方再窝囊、再无用,她都不能放任对方陷入生死危机。眼下的丁翁村就是一盘死棋,就算她已识破所谓“药堂被淹”只是引她入局的诱饵,这一局她也不得不入。
然而司徒金宝在她这是个宝,旁人却是不认的。
她转头望向滕狐,正想着如何才能拉对方下水、与自己一道进村,却听对方开口道。
“带路吧。”
她只是临时抓只老毒物来防身,没想到对方还挺够义气、竟愿与她共进退,她心下有些感动,正要开口说些同仇敌忾的话鼓舞士气,便听对方骂骂咧咧道。
“天下第一庄的狗若跑回老窝吠上两声,我岂非要被纠缠到死、永无宁日?无论如何不能留他们活口。虽说这破村子搜起来应当不大,但你也该发挥些许作用,毕竟若是没跟着你来,我也不至于摊上这麻烦事。”
罢了,虎威一时半刻蹭不上,能借些狐威也是好的。
秦九叶只当是自己方才那番话起了作用,当即调整好状态,最后交代一番后便与窦五娘分头行动。她知晓自己此刻瞧着像是带着恶霸进村的奸细,但有滕狐同路总好过独自面对一切,只求平日里那些好凑热闹管闲事的叔婶公婆都藏好些,千万不要在这档口跳出来被殃及。
然而她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今夜整个丁翁村都静悄悄的,所有屋舍都黑着灯。在这偏僻小村,太阳落山后大家便各回各家、准备歇息了,秦九叶一时间也分辨不清这安静背后有几人察觉到了今晚的不同寻常,干脆穿村而过,直奔果然居而去。
雨水已经没过了柴门外的那条小路,毫不留情地灌到院子里去,她扒着篱笆缝往院中望去,只见雨水将角落里未来得及收起的药材和簸箕冲得四散,锅碗瓢盆漂在积水中,豆大的雨点便在上面噼里啪啦地起舞。
秦九叶收回视线,随即浅浅松了一口气,滕狐觉察到,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这是什么反应?莫不是以为到了地方就万事大吉了?”
秦九叶顿了顿,末了还是抠抠搜搜地说道。
“我只是瞧见门前积水不算深,院子虽然是被泡了,但房子还在。修房子的银钱省下了,难道不值得开心?”
她说完,也不看对方变幻的脸色,就要摸向柴门。
“慢着。”滕狐那双缩在袖中的手一阵窸窸窣窣,眼睛张望了一下那道破篱笆墙的高度,“你这鬼地方四面透风,难说不会藏些脏东西,还是先清理一下为上。”
秦九叶一看清对方手里的东西,当即瞪大了眼睛。
“但、但我的药僮可能还在里面……”
她话才说到一半,对方已将手中引燃的毒烟已经扔了出去。
特制的烟筒在雨中爆裂开来,刺鼻烟气在小院中迅速蔓延,半刻钟后,果然居那扇摇摇欲坠的柴门被人一把推开,百毒不侵的滕狐率先踏入院中,服下避烟丸的秦九叶紧跟其后,两人左右四顾一番,迅速清点出了摊在各处角落的“不速之客”。
这院子里埋伏的人显然有些江湖经验,不仅面巾遮住了口鼻,应当还小心闭过气。只是他们不知晓,那滕狐放的毒烟乃是枯蛉子磨碎后制成的,就算没有吸入肺腑中,只要沾上眼珠、口鼻、耳孔,也能迅速发挥毒效、令人麻痹窒息,中招者只能如待宰羔羊一般、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
而今夜不久前,他们明明才是这场杀戮的主导者。
那些人都蒙着面,但露出的眉眼却很年轻。那样一双双年轻的眼睛中没有情绪、没有光芒,有的只是杀戮与迎接死亡时的麻木。眼前闪过另一张年轻面庞,秦九叶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但她又无比庆幸自己带对了人。白鬼伞手段确实残忍,若是换了段小洲只怕无法下得了这等狠手。而在这种你死我活的场面中,片刻的迟疑与心软可能都会葬送自己的小命。
想到此处,她收回目光、不再耽搁,当即向药房的方向摸去,果然在灶台下黑乎乎的灰堆里找到了缩成一团、翻着白眼的金宝。
滕狐就跟在她身后,全然看不见那生死不明的药僮,一心只惦记着他那点“甜头”。
“眼下也到了地方,说好的野馥子呢?莫不是想要赖账?”
“解药,先给我解药。”
女子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滕狐只得反手将一只丹瓶掷在地上,秦九叶忧心金宝,捡起那丹瓶仔细查看一番、确认那是解药而非毒药,便一边帮金宝服下,一边对着身后堆放药材的木架胡乱一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滕狐已不客气地上手翻找起来。
两人各忙一头,谁也没有留意到角落里那口大水缸中竟诡异地站起来一个人影来,趁着屋外雨声大噪之际,毫不犹豫地从背后袭向黑暗中的两人。
一切发生得太快,秦九叶感觉到什么侧过头去时,视线将将只捕捉到一道残影。
许是因为先前她曾被这水缸中的人袭击过一次,她这个对武学一窍不通之人竟还能在最后一刻识破敌人的埋伏。枯蛉子之毒固然厉害,但却对躲入水中的人无用。而滕狐尽管狠毒,到底不是兵家高手,一旦让人近了身,只怕也要受制于人。想到今夜虽然凶险,但一路走来先是有滕狐护体,又有窦五娘相助,可谓如有神眷,实在不是她平日里在老天爷那的待遇,眼下这一幕或许才是本该属于她的戏路。
千钧一发之际,秦九叶来不及细想,踩着司徒金宝的小肚子飞起一脚、狠狠踹在那滕狐高高撅起的屁股上。
这一招她当初在宝蜃楼里对那白二当家的用过,好巧不巧的是,当时的事也同野馥子有关。时隔一月,她在江湖地界长了胆子,脚下力度也见长,一脚下去,那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白鬼伞当即惨叫一声、乒乒乓乓栽进了那堆满药材的药架子里,她也踉跄着退到了屋外。
雨水劈头盖脸地落下,她只来得及举起一旁的药簸箕挡在身前,便听一声脆响,那竹子编成的药簸箕已四分五裂落在地上。
“乙字营的这般无用,这头功便让与我如何?”
年轻而冰冷的声音在雨中响起,听起来像是魔鬼的指甲在骨头上刮过。
仿佛为了回应这声音,又有四五道影子从雨幕中钻出,连同追出药房的那名杀手一起向她围了上来,寒光逼近的一刻,秦九叶闭上了眼,手中胡乱抓起一把药铲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挥了出去。
锵。
金铁击鸣的声音在她耳畔炸裂开来,手中药铲却挥空了。
微凉的寒意就在耳畔,她缓缓睁开眼,只看到青芜刀雪亮的刀尖横在离她不过寸远的地方,坚定有力地挡住了那必杀的一击。
一切似乎都变得滞缓起来,眼睫上的雨水落下,秦九叶看到了少年熟悉的侧脸还有那双浅褐色的眼睛。
恍惚间,她突然想起了从前跟着师父进山采药时的经历。
月圆之夜,骤雨初歇,她背着药篓赶路,却在孤山中遇到了一头狼。
她举起手中的药锄挡在身前,然而那只狼却并没有吃掉她,只低下头嗅了嗅她的气味,随后擦着她的身体迈步而过。
粗硬的狼鬃刮过她的脸,而她很久很久以后仍记得那种感觉。
奇妙的、令人战栗的、如宿命般不可逃脱的感觉。
熟悉的气息在脸旁一扫而过,下一瞬,青芜刀的光亮化作一道细线,顷刻间割破雨幕、袭向泥泞昏暗的小院。
秦九叶慌忙寻找躲藏之处,背靠上那扇已经破掉的门板才勉强稳住身形,再抬起头的时候,整个院中已变成一片血腥的乱斗场。
少年像一头狼、一个怪物、一只瞬间褪去人皮的恶鬼,以最凶狠的姿态扑向它的同类,亮出獠牙和利爪,开始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杀气激荡起的水雾迷了她的眼睛、淡去了各种颜色,恍惚间她只能感觉到雨水不断冲击着整个世界,像是沸腾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晃动的人影渐渐寥落,泥水被搅动发出的声音也隐没入雨中,最终只剩下一人的喘息声。
李樵持刀立在雨中,杀意随雨水一起从刀尖滑落,绵延不绝、没有停歇的迹象。
终于,他动了,先是依次检查了那一院子尸体,确认并无漏网之鱼,随后才抬眼望向她。
同先前知晓他身份时不同,这是那女子第一次亲眼目睹他大开杀戒。隔着雨幕,他几乎有些不敢确认她面上的神情。雨水正一点点洗去他身上的血迹,但他仍踟蹰着不敢靠近她。
“阿姊,对不起……”
少年的声音低低传来,带着些许鼻音、低哑得几乎无法分辨。
雨又变大了些,浇得人睁不开眼,四处一片狼藉,秦九叶晕头转向地爬起身来,随手拾起那把破掉的油伞撑开来,一步步走向对方。
“可有受伤?督护他们呢?怎么就你一个人跑出来了?今夜这破事简直没完没了,五娘已经赶去报信了,当务之急还是……”
关切的话说到一半,秦九叶的声音戛然而止。
尽管她离李樵还有两三步远,尽管他们之间隔着层层雨幕,她还是一眼觉察出了他的不对劲。
她下意识想要上前伸手去探他的脉相,却被他倏地躲开了。
原来他若不愿,她是从来也碰不到他的。
下一刻,尖锐的呼啸声从远处传来,一道亮光伴随着烟气穿透厚重云层腾空而起,将夜雨照亮片刻。
那是邱陵与陆子参等人传讯用的烟信,她先前在白沙口岸边的时候曾经见过。
夜空亮起的一刻,眼前的人似乎被那微弱的光刺痛了双眼,猛地扭过脸去。
虽只有一瞬间,但秦九叶还是看清了。
“你的眼睛……”
少年的瞳孔不知何时变大了许多,像两个黑漆漆的洞,开启了通往无尽深渊的入口。
第199章 尘埃落下
冲进那道熟悉的柴门前,李樵有过一瞬间的犹豫。
他先迟疑了片刻,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何迟疑。
果然居那道破门就从未修好过,稍用力些便要散了架,他和金宝每日出入都要被她念叨上几句。
只是如今那柴门上的门栓早已断裂,褪了色、只剩一半的门神像也已经彻底稀烂,似乎预示着一切都将在向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而他对此无能为力。
雨落下的速度似乎变慢了,连带着他拼杀的动作也沉重而缓慢。
青芜刀切开雨滴发出的轻微响动连带着那些同类身上恐惧的气味将他包围,熟悉的记忆从骨头深处涌出。若非眼下这一刻,他还以为自己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这样毫无顾忌的挥刀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在这院子里的时光明明只有三月,却仿佛度过了半生一样。而他却在手起刀落的转瞬间将它斩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连一片完整的月光都将遍寻不见。
杀戮终止,但某种潜伏已久的野蛮却不肯回到铁笼中。
血的味道在四周弥漫开来,随着一呼一吸钻入了他的身体,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什么瞧不见的东西。起先只是鼻子有些痒,随即那股痒便顺着鼻腔、喉咙、胸口一路烧了起来,他的心跳得快要炸裂开来,浑身上下的血液仿佛沸腾了一般,夏末潮热的空气犹如腊月寒风在皮肤上激起一层层战栗。
恍惚间,从天而降的雨滴化作了片片白雪,他在白茫茫一片中又望见了那行血脚印。
他以为那场遥远的大雪早已经停歇,可原来那只丑陋的怪物从未离开过他的生命,只是蛰伏在他的影子中等待一个时机,然后在某一日显出原形、撕碎他的人生。
偏偏……偏偏要在她面前。
女子撑着伞向他走来,声音急促地说着些什么,黑亮的眼睛凝望着他,就像他们定下约定的那晚一样。
故事开始的时候,她就是撑着这样一把破伞向他走来,伸出手拉住了将要离开的他,并说可以给他一个栖身之所。
阿姊,我们回家吧,好不好?
带他走、带他离开那场冬雪、带他离开这个冰冷的雨夜。
可他却说不出一个字,一开口便只能发出压抑破碎的声音和沉重的喘息。
夜空亮起的瞬间,他的眼睛一阵刺痛。雨滴落下的速度又变快了,他终于艰难抬起头来,几乎能看到自己苍白可怕的脸映在她眼中的样子。
秦九叶的目光穿透雨幕落在李樵的脸上,从那双不对劲的眼睛移到一旁。她发现,对方眼角不知何时多了一点殷红,朱砂一般脆弱而妖冶。
她以为那是飞溅在他脸上的血迹,下一瞬,那红点却突然动了。
那团细小红色伸出纤如蛛丝的细爪,随后轻轻舞动舒展开来的翅膀,粘在它身上的红色细粉随之飘落,因为太过细小而转瞬间消失在空气中。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向她求救,然而为时已晚。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少年低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她推开来。
她猝不及防飞出三五步,随后整个人扑倒在了地上。手心手肘火辣辣地疼,她却无心顾及、头晕目眩地爬起身来抬头望去。
雨中的少年已跪倒在地,整个人剧烈颤抖着,有什么邪恶的东西正肆无忌惮地占据侵蚀着他的身体,要将他的灵魂玩弄于股掌之间。
没有人能看清那可怕的东西是什么,除了秦九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