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院子门前,有没有只落单的石狮子?”
秦九叶的声音突然响起,前方的陆子参闻言不由得回头看过来,声音中难掩惊讶。
“秦姑娘怎么知道?莫非先前来过这附近?我听街坊说起,那破院子空了有些年头了,没人说得清里面的情况……”
他说着说着,突然觉得不对劲,余光只见那女子连滚带爬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末了顾不上摔疼的屁股,一头扎进了那条巷子。
他一惊、还没来得及呼喊,下一刻只听啪的一声响,身前那少年竟生生将手上马鞭挣断,两肩一沉、手肘狠狠击在他肋间,借力一个翻身便飞了出去,也跟着消失在巷口。
“臭小子,果然有鬼!”陆子参破口大骂,双刀瞬间出鞘、整个人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有能耐别跑,看爷爷我怎么收拾你!”
四条子街附近算是城南有名的市井陋巷,那破巷子因为少有人走动,两侧堆满杂物、更显狭窄,此刻又挤了不少调来灭火的衙差,陆子参的身形不占优势,又举着两把大刀,嘴里虽杀声震天响,赶到那院门口的时候已经落后不少。
但那少年并未真的逃走,只是站在离那女子三五步远的地方,而后者瘫坐在地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下一刻,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从那女子口中溢出,只见她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全然不顾自己方才跑丢了一只鞋,就这么赤着一只脚往那还冒着黑烟的院子里冲去。
陆子参一惊、还没回过神来,身后跟来的邱陵已如离弦的箭般越过他冲了过去。
他的手都已经伸出、却在快要触碰到对方的一刻有了瞬间的犹豫。下一瞬,少年的身形已经快他一步上前、一把抱住了那女子。
“阿姊,要塌了,里面危险……”
“你懂什么?!那是我家,那是我家啊……”
秦九叶奋力挣扎着,她的眼里只剩下那片焦黑如炭、面目全非的院墙。
墙的那一边不是什么四条子街后巷的破院子,是她未来的家。
是她省吃俭用,从来只敢蹲在墙头远远看上一眼、甚至都没能走进其中好好瞧一瞧的小家,它就这么在一夜之间化作灰烬,老天像是在告诉她:这便是她求索不得、坎坷人生的最终结局。
她的举动落在众人眼中,所有人都有些无措地站在一旁。半晌,陆子参才惊疑不定地开口问道。
“莫非……这院子是秦姑娘的?”
挣扎向前的秦九叶闻言终于顿住,她呆呆瘫坐在地上,许久才缓缓抬起手、指向那焦黑一片的前方。
“那里……应当有一棵老樟树的……”
下一刻,面前砖墙应声倒塌,腾起数丈高的烟尘来,黑乎乎的烟灰中,烧得漆黑的老樟树缓缓倒下,像是迎着旭日摔倒的巨人。
女子的声音被巨大的轰鸣声淹没,她的十指扣进了泥土里,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撑住自己的身体。
有脚步声从身后靠近,那人想要拍一拍她的肩膀安慰一番,可触碰到她的一刻,她便同那不堪重负的砖墙一般彻底崩塌了,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日上三竿,天又亮起,她因委屈和不甘而不能闭上的眼睛就这么直直望着天空,她想质问这贼老天:为何要这般卖力地刁难她、欺负她?她能要得起的东西本来就不多,给她一点盼头、一点希望,就这么难吗?
还是说这才是生活的常态,而她所期盼的希望才是无常?她不想再遵循这狗屁天道法则了,谁能带她离开这里?哪怕片刻也好……
她的脑袋变得越来越昏沉,似乎方才的大喊耗尽了她的全部力气。
坠入黑暗前一刻,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大喊着,又似乎是在很远的地方呼唤她。
“秦九叶!秦九叶……”
呼喊声夹杂着巨大的杂音钻进她的耳朵,随后又渐渐远去。
黑色的灰烬似乎掉进了眼睛里,她的世界正渐渐被这灼烧之后的黑色填满,直至一片漆黑、再无光亮。
第184章 梦醒了
秦九叶陷入了一个遥远而虚幻的梦境。
梦里的她赤着脚站在一条河中,河水是泛着黑的赤色,将她的双脚都染红了。
河水很平静,她几乎感觉不到它在流动。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
她迈开腿,沿着那条赤色的河流,向着远方一处孤零零的房子走去。
那是一座怪房子,没有牗窗、没有屋顶,只有一根根又细又长、尖尖翘翘的柱子,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长了一般,弯曲着包裹起了天空。
房子前被水淹没的甬道又宽又长,她蹚着河水走了很久才走到尽头。
河流变得宽阔起来,四周一点风也没有,那开阔的水面就像镜子一样平整,镜子的中央伫立着一棵巨树,树冠如巨大的伞盖映在水中。下一刻,一道巨大的黑影在平静水面下一闪而过,快得好似一道鬼影,她眯起眼想要看清,那水面却已恢复如初。
她抬起头来,发现巨大的树冠上突然多了很多只红色的眼睛。起先那些眼睛都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随后一只眼睛眨了眨,另一只也跟着眨了眨……成千上万只眼睛闪烁着,直到眼睛里流出深红色的液体来。
那深红色和她脚下那条河流的颜色一样,落在她身上便起了一阵灼痛,渐渐汇聚成耀眼的光来。
真奇怪,不是说在梦里的时候,人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吗?
她拍打着身体,试图摆脱那些红色,红色落在水中,泛起一片漆黑,平静的河水翻涌沸腾起来,大地微微颤动。
一种刻在记忆深处的恐慌席卷全身,她迈开腿、用尽全力奔跑起来,向着远方逃去。
渐渐地,烧焦的黑色大地上耸立起狭长的巷道来,她发现自己扑倒在四条子街后巷那间院子前,抬头便和那只面目模糊的石狮子对上了眼。
模模糊糊地,似乎有人在那院子里说话,依稀是那房牙在带人看院子、相谈甚欢。
她隔着院门大喊着、冲到门口拍打院门,可院里的人就像是没听到一般。
她急昏了头,哆哆嗦嗦捧出自己那只攒银子的点心盒子,手一抖、银钱洒了一地,她怎么捡也捡不起、怎么数也数不清。
下一刻,冲天的火焰从那些焦黑的残垣断壁中爆出,石狮化作口鼻喷火的怪物、向她扑来,她想逃却逃不掉,手和脚深陷在那片漆黑的大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团火将自己包围,直至整个世界都化作一片火海。
身体越来越烫,燃烧的灰烬好似钻进了她的口鼻和喉咙中,蒸干了她身体内的每一丝水分,每呼出一口气,就像是喷出一团火,烧得她每一道骨头缝都疼痛难忍。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火似乎终于烧到了尽头,她终于能够动一动手指,挣扎着从沉重梦境中脱身出来。
秦九叶眨眨眼,视线终于渐渐清晰,入眼是一头斑白且稀疏的头发。
那是秦三友的后脑勺。
她动了动手指,整条胳膊都跟着酸痛起来,只这一点动静,便教伏在床边的秦三友从瞌睡中惊醒过来,他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扶着膝盖站起身来,奔向一旁的小炉旁。
烧着炭火的小炉子上热着药罐子,空气中有股又苦又涩的药味,恍然间像是回到了果然居。
片刻后,秦三友已经端了汤药回到床榻旁,秦九叶望着那双粗糙带茧、枯如树皮的手,这才渐渐有了些真实的感觉。
“阿翁怎么会在这?”
“督护派人将我接来府院的。少说话,先趁热把药喝了。”
秦三友说罢,将那碗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汤药举到她跟前。
她的阿翁还是老样子,不论先前卖过多少苦力、做过多少苦工,嘴上就是不会多说几句好听话,一开口就是让她喝药。
小时候她总是生病。那正是不懂事的年纪,因为难受,她没少折磨秦三友。杨姨会变着花样给她弄些吃食,但不论她如何哭闹、如何耍脾气,她的阿翁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模样:让她喝药。
她打翻药碗,他便再去盛满。寻常人要喝一罐药,他便多熬出几罐来备在那里。碗总是打烂,他便用葫芦瓢做了木头碗盛药。她病得昏天黑地、愤恨难消、一口咬在他胳膊上,他便穿上带夹棉的厚衣服来喂她喝药,酷暑三伏天也是如此。
为了将病弱的她带大,秦三友吃了不少苦。
其实小孩子很好哄的,只要一块糖就能安静下来。但秦三友不懂这些,又或者他选择将买糖的钱省下来给她买药。总之,从小到大,她从没因为喝药而得到过一块糖。
现如今,她喝再苦的药也不会哭闹了,当然也不再想要那块糖了。
秦九叶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令她发昏的脑袋清醒些许,她蓦地看向秦三友。
“我睡了多久?”
“你是昨日晕倒的,现在已是第二天午时了。”
秦三友话音未落,床上的女子已经撑起身子、爬下床来,趿拉上鞋子便要往外走去,被秦三友一把拉住。
“你去哪?”
秦九叶挣开秦三友,一边提鞋一边胡乱抓起发带去绑自己的头发。
“关于那院子的事我说不定能帮上忙。还有老唐、老唐那边的事也还没完,大家都还等着我……”
“那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你先躺一会、吃点东西……”
“什么时候不能躺、什么时候不能吃?”秦九叶眼圈通红,不知是烧得还是急得,“我只想要一个结果、一个交待,我不想不明不白的……”
“这世道不是什么事都有个说法、有个答案的。你才几钱轻的命?为何总想去担那样重的事?邱家一个院里两个官,真要做什么又哪里轮得到你去操心?”
秦三友有些佝偻的身形就挡在门前,两只手扒在门框上,死活不肯挪开。
其实就算他不这样做,秦九叶也没有同他抗争的力气。
她叉着腰喘了会气,只觉得嘴里那股汤药的苦涩已蔓延至身体的每个角落,令她苦不堪言。
“我便是有三两命,也要让阿翁看轻了去。”
她心里难受,抱着想要吵架的心开口,可这一回,秦三友却没有轻易被她激怒,沉默片刻后才一针见血地说道。
“你不就是放不下那处院子?”
房间中陷入短暂安静。
秦九叶有时候觉得,秦三友不是不懂她,只是太过固执,有许多话说不出口。
她握紧了拳头,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
“阿翁若是知道我为它付出过多少,或许就不会这般轻描淡写地提起。”
雨水在窗外作响,秦三友在屋内徘徊。
“付出再多,不是你的终归不是你的。但日子还很长,路也不是只有一条。院子没了,再去寻个新的便是。这九皋城这样大,怎会寻不到一处合适的院子呢?”
是啊,这九皋城这样大,为何偏偏就容不下她的一个小家呢?
“当初我也是这么问那房牙子的。”秦九叶瘫坐在桌旁,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房牙只问我,这九皋城里金银这样多,为何你就捞不着呢?”
草鞋在地上摩擦发出沙沙声,隐约留下一行带着水渍的脚印。
秦三友在秦九叶身旁坐下,将她头上没绑好的发带紧了紧,末了皱着眉开口道。
“那房牙站着说话不腰痛!我看那院子本就有问题、凶得厉害,他自己卖不出去,找你来当冤大头。老天帮你,一把火烧了了事,你有什么可放不下的?”
秦九叶缓缓抬头,再开口时嗓子嘶哑难听,不知是被烟熏坏的还是昨日嘶喊了太久。
“我放下的还不够多吗?我想要的不过一个家罢了。若我连一个家都守不住,又还能守住什么?”
“那不是你家,那只是你没来得及买下来的一处破院子。你家从前在绥清,现在在丁翁村。你守住了果然居、守住了金宝,难道还不够吗?非要次次撞得头破血流吗?”
“我也不想如此啊,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为何事情到了我这里总会变成这副模样。不是都说好人会有好报吗?我救了那么多人,老天却要惩罚我。买得起的院子寻不到,寻到了的买不起,手头的银子总是不够的,想做的事情永远都是没有结果的……”
“人这一辈子,哪能一直顺心呢?总得有几件不如意的事。只要心中无愧,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能活得坦坦荡荡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