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切莫动气!动气最是凶险。”
苦涩药丸在舌尖化开,起先那阵情绪也终于过去,公子琰喘息片刻,将头转向地上的人,开口时声音中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小心关切。
“让我看看你的脸可好?”
地上那蓬头垢面之人却仿若未闻,只用屁股在地上蠕动着,顷刻间已退出三四步远。
汤越已然察觉事情有异,上前揪住那试图逃跑之人后枕乱发、手一用力,对方便不得不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来。他取下腰间水囊,又将身上的帕子浸湿,不由分说将那帕子按在对方脸上,用力擦起来。
杜老狗疯了般大叫挣扎起来,奈何他干瘦无力,挣了没两下便已气喘吁吁,只能任人宰割。
汤越擦完一遍、仍觉不够,将那脏污成一团的帕子丢到一旁,随手撩起衣摆继续去擦,直到一张胡子拉碴、瘦骨嶙峋的脸渐渐露出原貌来。
他的脸颊、双唇上隐隐都是皴裂,眼尾和嘴角皱纹深刻,眼窝和颧下凹成一片青色,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只风干的柿子,只剩下一层皮。他了无生气地半张着嘴,感受到周围人探究目光的一刻,突然便似被雷劈中了一般,不管不顾地趴回地上,伸手抓起地上的泥巴就要往脸上抹去,却被一只枯败的手抓住。
“你……”
快要油尽灯枯的公子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竟缓缓从那步辇上站了起来。他拖着那两条许久没有落过地、已经萎缩的双腿,下一刻双膝便跪倒在地,引得他身后之人齐齐惊呼。
跪在泥地上的公子缓缓抬手,拉下自己脸上那条蒙眼的布条,露出两片有些干瘪的眼皮来。那眼皮缓缓颤抖片刻、随后睁开来,两只浑浊到几乎分不清眼瞳与眼白的眼珠转了转,将将盯在面前那人的脸上。
这双被侵蚀而畏光的双眼已经太久没有视物了,他努力了很久,终于慢慢从那模糊的轮廓中,分辨出了什么。
“老师?”
他的声音沙哑难听,仿佛将死之人发出的最后呻吟一般。
他面前那一头乱发的乞丐却恍然未闻,只想着将自己的手从对方手中抽出来。
“……不是、我不知道,不要问我,不要问我……”
公子琰终于松开了手,双肩颓然塌下,半晌才发出一阵似呜咽似叹息的声音,随即对着那乞丐郑重俯身、行了叩拜大礼。
“弟子不忠不孝、不敬不义,当年苟且偷生、弃老师而去,今日竟隔窗不识、独坐辇上,让老师在这泥泞之中苦苦追赶。”
公子琰话音落地,周遭所有人面上都显出几分或多或少的惶惑来。他们追随那人的时间都不短,却从未见对方摘下过眼睛上的布巾,更没在对方脸上见过这般神情。
他们显然不明白,自家公子武功高强,缘何会有这样一位举止疯癫、又无半点武功在身的“乞丐师父”?
俯身泥泞之中的盲眼公子终于撑起身子,开口时又变成了那个说一不二的川流院之主。
“将他带回去好生照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私下接近。”
汤越闻言当即收敛神色、领命而去。汤吴也回过神来,上前将那已经力竭公子琰抱上步辇、重新安顿好。
做完这一切,那蓬头垢面的乞丐也已被人带了下去,汤吴再难掩心绪,纠结片刻后还是开口道。
“敢问公子,那人究竟是……”他自觉失言,但又心有不甘地解释道,“公子既然能凭这兵器认出故人,庄中那些人是否也会留意到?他们此次倾巢而出来到九皋,属下担心……”
“他不是山庄中人,他身上的东西也不是兵器。此物名削,只是在竹简上修改字迹的一种文房罢了。”公子琰的声音越发飘忽不定,方才情景触动了他的记忆,效力渐起的眠花散似乎带他回到了混沌过往之中,“我拿着老师的信笺和字画遍寻襄梁各地,却再没寻到相同的笔迹。我以为他已不在人世,却未想到他经历过何等摧残,指甲都被人拔去,又如何能同当年一样执笔……”
前朝战乱,古籍湮散,及至襄梁开国,文兴武衰之局既定,制纸之业渐兴,以纸代简成为主流。而今简牍已越来越少,用削之人便也少了许多,将它随身带在身上之人更是少之又少。只因他的老师钟爱古籍,除去自己私下钻研揣摩之外,还常四处奔走、帮人誊抄石碑与经文,所以才会保留着随身带削的习惯。
他那不争名利、毕生心愿不过尺牍之间的师长,是一名手中只握过笔与削的书院先生,本该终生受学生叩拜供养,在桃李芬芳之中安享暮年,却一朝经受江湖中最为严酷的折磨考验,最终堕入地狱、沦为流民、尝尽这世间苦楚无情。
而这一切,都拜天下第一庄和那个人所赐。
悲怒到极点的笑爬上公子琰那张青白相间的病容,他将那把没有刀刃的铁削紧紧握在手中。
“七年了,我已等了太久。是时候让他们付出些代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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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心湖上,最后几艘大船也从琼壶岛驶出,顺着风向着各自方向远去。
相比于来时的大张旗鼓、粉墨登场,去时众人皆是匆匆,这便衬得湖心那艘千疮百孔的大船更加惹眼了。
行得慢的门派船只远远望见,在辨认出那是落砂门的船后,都纷纷掉头离开,任那艘大船在空旷湖面上孤魂野鬼般漂荡。
甲板上,凝结在断裂帆樯上的晨露终于落下,滴在女子那张苍白僵硬的面孔上,冲落点点胭脂。
下一刻,那双已经放大的瞳孔猛然收缩,没有起伏的胸廓也有了动静。
“玉箫……玉箫,快,为我拿……”
朱覆雪呼喊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嘶哑的声音戛然而止。
“来人,快来个人!我的药,我的药……”
但她身边空无一人,那些往日恭敬媚笑围绕着她的年轻面孔,要么早已化作冰冷尸骸,要么早已遁逃不见踪影。
晨雾渐渐散去,日头升起的湖面上白光大盛,她被晃得睁不开眼,却一动也动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甲板上终于传来一阵细微的咯吱声。
朱覆雪转动眼珠,余光勉强望见一个绿衣女子的身影由远而近、向她走来。
那女子似是凭空出现的一般,提起裙裾、轻巧避开地上血迹,觉察到她的视线后,干脆行至她面前,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停下脚步,双腿交叠、趺跏而坐。
朱覆雪的脖颈因用力而青筋爆出,终于在几番尝试后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她并不认识那张陌生的脸,但却认得那种坐姿。
她曾在落砂门的壁画上见过类似的姿态。传闻门中历任首座修习洗珠掌法时,都会用这种坐姿调息功法。
“你是谁?是狄墨派你来的吗?还是说,你也是来趁火打劫的?”
“我只是个府院中的管事,替我家夫人来讨一笔账的。”
女子的声音低沉柔和,她将一只巴掌大的药瓶放在离朱覆雪指尖几寸远的地方,可后者的身体此刻就像石头一样僵硬,再无法向前移动分毫。
“听闻月支神香的效力只能持续一个时辰。若一个时辰之内未能服下回生引,全身血液流动便会停止,人也会从‘假死’变为‘真死’,正所谓从哪来、便回哪去。”柳裁梧说到此处一顿,目光望向远处烟波浩渺的湖面,“我在府中做管事的这些年,打算盘的本事还是不错的。只是这笔账时间有些久远了,想要同你算算清楚需得费些口舌。不过我这人做事向来有耐心,你若不介意,我便慢慢说了。”
她说完,好整以暇地望向那血泊中的女子,后者面上神情渐渐扭曲,双眼中的算计却没有因此停下分毫。
“在岛上的时候我见过你,你是邱二身边的人。还是说更早之前,你便见过我?”
“我之前没见过你。”柳裁梧的声音低低的,隐约透着几分遗憾,“我若见过你,又岂会任这笔账拖到今日?”
什么账?是金银账?人情账?还是生死账?
但自己欠下的账太多了,三天三夜或许都算不清。
朱覆雪狠狠咬紧的牙齿间溢出一声冷笑。
“想在我这讨债的人没有上千也有数百,我怎知你是哪个?若是排得太后面,今日怕是轮不到你。”
九皋南城坊间流行这样一句话:站着出银,跪着讨债。那是劝人不要轻易施恩、替人作保的话,如今到了这江湖地界,道理竟也不差分毫。
柳裁梧望着那作恶者坦然乃至嚣张的面容,似是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抬手将那只装有回生引的药瓶重新拿在手中,细细摩挲起来。
“二十二年前,是你入落砂门的第二年。你无视门规,私闯禁地偷习洗珠秘法,终致经脉逆行、走火入魔。在残杀无数医者后,你听得消息,追寻门中前首座踪迹来到战时的郁州,希望能寻到对方身边的那名医者为自己医治,途径居巢一带时遇百年难见的水患,同灾民困在唯一一艘逃出木船上。潮湿令你的腿疾再次发作,你疼痛难忍,虐杀整船一十九人,其中包括一名来自黑月的传信兵,居巢因此沦为地狱,你也在不久之后被黑月别将闻笛默擒住。怎料他在得知一切后竟选择为你瞒下罪行、放你离开,现下想想,你们应当便是那时结下的盟约。此后不久,黑月除名,狄墨设立天下第一庄,你以蚩尾驾驭群兵,剿灭门中异己登上门主宝座,借天下第一庄的东风而起,张扬跋扈、风光一时。你知晓狄墨最不堪的秘密,他也确实忌惮你三分。但只有三分,多了没有。这些年或许连三分也不足了,直到今日,他终于决定舍弃你,便让那少年上了你的船……”
“你、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会……”朱覆雪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个答案已在顷刻间爬上了她的舌尖,“……你是落砂门的人,你是那个首座!你是、你是……!”
柳裁梧没有说话,只双手合拢、将那只药瓶收于掌心,随即轻阖双目,口中低声默念些什么,像是在虔诚祷祝,又像是在念咒。
朱覆雪死死盯着对方诡异的动作,震惊与惊恐击溃了她、使得她面上神情看起来更加癫狂。
“也好,让我见识一下传说中的洗珠掌法,总好过死在那无名小鬼的刀下。江湖上风声不断,我的名声自会传回门中,到时候……”
“你想多了,洗珠何其难得?不会用在你身上。”
柳裁梧睁开眼,毫不客气地将女子的自言自语打断了。
下一刻,她掌中药瓶瞬间四分五裂,与瓶中香粉一同化作一滩细粉,她拍了拍手,那些残存的粉末便飘散在晨风中,再无踪迹。
目睹一切的朱覆雪双眼暴突,喉头因用力而发出一阵咕噜声,随即爆发出一声大叫。
柳裁梧安静盯着那动弹不得、失态大叫的女子,直至对方筋疲力竭、再发不出任何声响,这才缓缓伸手将她散乱的发丝一一理顺,在她耳边轻柔低语道。
“何况我已答应过她不再杀人,自然也不会杀你。”
头皮被牵扯的感觉将恐惧与不安无限放大,朱覆雪眼珠震颤,沙哑的嗓音也变得尖锐起来。
“你要做什么?折磨我?还是将我卖给旁人?”
柳裁梧收回手,慢条斯理地摘下指尖上缠绕的那截发丝,随后拍拍手,又恢复了先前打坐的姿势。
“什么也不做,就在这等着。”
“等什么?”
空气安静下来,似乎有什么在接近、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朱覆雪立着耳朵去听,可却什么也分辨不出。半晌过后,她听到了那女子的笑声。
“等什么?当然是等你去死。”
空荡荡的甲板上有一瞬间的死寂,随即再次传来一阵叫喊声。只不过这一回,那叫喊声已弱了很多。
那是不甘心赴死之人最后的挣扎。
“你杀人是因为心中不平衡,痛恨自己受苦,旁人却能安然生活。我现下便告诉你,你为何会受苦至今。”柳裁梧的声音夹杂在挣扎的喊叫声中,显得分外平静,“因为这世上唯一愿意解你病痛之人早已被你害死了。若她还活着,依她的性子,定会为你消解病痛。但她已经死了,你这辈子都不会得到解脱,注定只能在自作自受的折磨中死去。”
从月支神香效力褪去到每一寸筋肉血脉僵硬凝滞,至少还要折腾上小半日。
柳裁梧心满意足地望着朱覆雪的面容,轻柔地为她擦去脸上血痕。
“她的名字,你不配知晓。你若有怨,且记着我的脸上路吧。百年之后黄泉相见,你便会知道自己仍不是我的对手。”
第180章 只为你燃烧
九皋城东二十里的地界是一片荒地。淋了一夜雨水的夏草疯长出半人多高,连带着林荫都瞧着浓密了些,吞上一群牛羊都不露头尾。
天色已经大亮,林间荒径仍是半明半暗,若是再跑起马来,眼前便只剩一片模糊混乱的绿色。
对于一个没什么经验的骑手来说,在这样的密林中纵马穿行同盲人行路也没什么分别。
秦九叶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将李樵拉到马背上的了,但她的身体还记得方才的惊险,整个人因脱力而颤抖着,亏得小白马脚下稳当,这才一路坚持到现在。
她不敢停下、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待四周彻底安静下来、只闻自己的喘息声和凌乱马蹄声,这才转头轻拍身后的人。
“李樵?李樵……”
她急声唤着,许久才听到一声低低的回应。
“阿姊……”他的声音很低沉,像是刚睡醒的回应、又像是在贴着她自言自语,“……我们回家吧。”
可不可以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想,就这样立刻带他回去那个小村庄、回到那段偷来的时光中去。
他要死在那个梦里,而不是这个彷徨不安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