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说她能给他解药。
她将另一种看不见的东西种进了他的身体深处,那是一种比晴风散更加强大的东西,能压过晴风散带来的饥渴,却又在他的胸口开了一个大洞。
而若想填满这个大洞,他只能去找她。
他要去找她。
一旦碰了那瓶子里的东西,她便再也不会见他了。
李樵深吸一口气,挣扎着挥出了手中的刀。
虚弱与不安使得他的招式已经变形,他却在这混乱的一击中倾注了全部力气,青芜刀击碎瓷瓶后去势不减,径直穿透了他的小腿,拔出的瞬间带出一串血珠,飞溅在狄墨的衣摆上。
他抬起头来,疼痛令他的面容微微扭曲,但他终于能够控制住那只颤抖的手,让它去履行它该尽的义务。
“啰嗦了这么久,还是要走到这一步。放马过来吧。”
狄墨盯着衣摆上刺目的血迹,对李苦泉轻声道。
“留他一口气,不要伤了脸。”
湖岸上的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被腾起的杀气搅碎。
看不见的利刃破空而来,如密不透风的墙将那少年包裹其中。他起先还能出刀抵挡,到了最后便几乎只有被动承受。他像一只破掉的纸鸢,被牵线之人拽得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被操纵玩弄的命运。
李苦泉认真履行着狄墨的命令,一招一式都避开了他的脸,却几乎将他的身体从内到外地搅碎了。他的五脏六腑都渗出血来,又从七窍流出,喉咙深处翻涌的血沫呛得他呼吸困难,一切抵抗都渐渐变做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李苦泉终于停了下来。
他走到那少年面前,寻着他的呼吸声,准确无误地扣住了他的头颅,十指收紧、揪住对方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
他的世界已是永夜,但他还是想要直面那张年轻且多变的面孔,仿佛这样便能看透对方的诡计。
“你拜了李青刀为师?”
李樵不语,闭着眼喘息着。
他似乎已经预见了自己的结局,一呼一吸间都是死亡的气息。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是否当真拜了李青刀为师?”
李苦泉将同样的问题再次问出口,一脸鲜血的少年终于艰难睁开眼。
他的脸色因为因苦难和折磨而变得苍白脆弱,那双如狼眸一般的浅褐色眼睛却自始至终没有变过,明明已经被绝望淹没,却还透出一股不愿屈服的凶狠。
当年他用一根磨尖的骨头刺进宗师双目的时候,眼中也是同样的神态。
“师父若还活着,定会亲自来取你的狗命。”
目盲的老者耳骨微动、长眉耸立,杀气从他周身溢散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也好。她既然来不了,就由你来替她。”
李苦泉那只嶙峋的手瞬间覆上李樵的脑后。
少年的脖颈修长劲瘦,不需多费力气便能轻易摸到那第七节 脊骨。而他只需动一动手指,便可瞬间将这年轻刀客变成一个残废。
可惜了,这样一副灵巧矫健的身子,许多人练上一辈子也未必能够拥有。若是生在清白人家、拜入门派、有个好开头,兴许就是另一番命运了。
李苦泉脑海中有一瞬间的飘忽,狄墨的声音随即响起。
“不急,我有话要问他。”
李苦泉手下一顿,被扼住脊骨的少年终于得以喘息,外力激荡起的血气随之翻涌而出,他猛吐出一口鲜血来。
狄墨不紧不慢等他咳完,才平静开口问道。
“是谁帮你解了晴风散?”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狄墨笑了,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
“你是我一手雕琢、最接近完美的作品,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不说,我也自然有办法知晓。但我想听你亲口说出那个名字,我要你亲口承认自己的过错、亲手斩断这些无用的关系,回到山庄继续效力。若是做不到,只好由我亲自来终结这一切……”
狄墨话未说完,跪在地上的少年突然暴起,竟不顾要害被擒,将刀尖直指面前之人。
这一招极为凶险,但也透出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魄力。只是不知是因为伤重还是那无法克服的恐惧,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肋下伤处被李苦泉重重一击,又吐出一口鲜血来。
“你竟敢对我挥刀。看来这些年不见,你不止长了个子,还长了不少胆子。没有关系,我们回去慢慢聊。我可以肯定,你总会愿意告诉我的。”狄墨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兀自迈开脚步向湖边走去,“带他上船。”
李苦泉垂下头迟疑片刻,似是不想触碰少年手中那把牢牢捆在手中的刀,便只上前再次揪起了那颗脑袋。
晕眩中,李樵只感觉到抓在他天灵盖上的那只手开始用力,他的血便在甬道上拖出长长一道印记来。恍惚间,他已成为上古祭神仪式上的一只牲畜,被割断喉放血、拖向祭台,走向他的归宿。
最后一丝意识缓缓流逝,这一回,他再无法从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中挤出多一分的力气。
他的挣扎渐渐停止了,流进血污的双瞳渐渐变得麻木死寂,一眨不眨地望着这条大道的尽头。
那尽头有盛夏树荫、徐徐晚风、薄荷香气和缝衣时的油灯光亮。
那是他想要去的方向。
只是这一次,他终究只能到这里了。
太阳在他身后升起,而他却淹没在阴影之中。
那是狄墨与李苦泉的影子,也是天下第一庄的影子。
李樵缓缓闭上了眼。
他愿意献祭自己的身体乃至灵魂,只求神明听得到他那渺小的愿望。
然而他卑贱的灵魂就连神明也不愿触碰,他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寂静的黎明,就像他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
呼。
一股异响突然破空而来,直奔李苦泉侧后方的盲区而来,似乎是道暗器。
出手之人很是狡猾,一直藏身在下风口处,出手前半点声息也无,借着方才的打斗声藏匿自己,竟在李苦泉的眼皮子底下熬到了一个偷袭的机会。
那“暗器”鸡笼般大小、目标分明,但丢暗器之人手劲孱弱、半分威慑之力也无,李苦泉手臂一振、细线自腕间飞出,那迎面飞来的东西瞬间便化作两半跌落在地上。
他脚步不停、方要继续向前走去,却听一阵密集的嗡嗡声从四面八方而来,他嘴角一沉、细线再次挥出,随即触碰到一些细小物体,那些东西被他斩落在地,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可下一刻,空气中的噪鸣声更嘈杂了,有什么东西正聚成一团,从四面八方向他攻来。
李苦泉终于明白他方才劈开的那样东西是什么了。
那不是什么暗器,而是一只蜂窝。
一只满是愤怒大颚虎头蜂的蜂窝。
他功法了得,一击之下那蜂窝便被齐齐斩成两半,蜂群倾巢而出、振动着翅膀一拥而上。对一个双目已盲之人来说,他更比旁人更加依靠双耳辨识环境,此刻密集又挥之不去的嗡嗡声搅得他耳识混乱,蜂群搅动空气又破坏了四周气流动向,他的感官越是敏锐越是受累,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对四周空间的判断。
“李樵!”
伴随着女子破了音的喊叫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身侧响起。
少年转过头,血污令他的视野有些模糊,他似乎看到一匹白马正向他奔来。
那白马的背上驮着个人,发丝已被风吹得一团乱,两条无处安放的腿在马肚两旁翘着,一人一马踏着晨光飞驰而来,好似长出了翅膀一般。
光点亮了少年的眼睛,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又见到了梦里那只冲破黑暗的白色巨鸟。
他的神明听到了他的祈求,并终于唤了他的名字。
秦九叶死死抱着马脖子,手心已不知薅下多少把马毛,小白马被她薅得很是恼火,奈何无论如何甩不开对方,只得将这股愤怒发泄在蹄下,愣是跑出了要凌空飞起的架势,眨眼间已经杀到跟前。
“上来!快上来!”
女子歪斜在马背上,向他伸出了自己瘦弱的手臂。
李苦泉听音辩位,细线凌空而至、径直袭向马腿,这一击带了八九分的功力,不仅要斩断马腿,还要将那闯入者掀翻在地。
李樵瞳孔一颤,气息开始重新在他的经脉间游走,他先前以为再也挤不出任何力气的身体竟又能动弹了。
电光石火间,他挣脱了李苦泉的手、提刀而上,生生截住了那一击。
他已是强弩之末,全凭意志力在撑,双手虎口瞬间崩裂开来,整个人也歪斜着退开,就在他要倒下去的一刻,那只瘦弱的手臂死死抓住了他的衣领。
秦九叶从未想过,自己这具吃不饱饭、骨瘦如柴的身体,还能做出高难度的动作。但她也无法单手将一个成年男子拖上马,只能牢牢将双腿卡死在马镫里。只要她的腿不断,她便不会被扯下马来。
小白马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九死一生的危机气氛,脚下不敢停歇、向着前方狂奔而去,秦九叶死不松手,就这么拖着那少年一路杀出重围,一头扎进了铭德大道旁杂草丛生的树林中去。
被蜂群围攻的宗师暴喝一声,那根化作漫天银网的细线应声断裂,躁动的蜂群在一瞬间化作细尘无声坠落在地。
但他的左眼已高高肿起,整个人狼狈不堪,哪有方才出场时那绝世高手的半分气势。
“卑鄙无耻,肮脏下流!”
他话一出口,身形还未动,狄墨的声音已冷冷在他身后响起。
“我以为同样的错误,你不会再犯第二次。”
李苦泉薄唇紧抿,紧握的指节因用力而发出一阵瘆人的声响。
“我只是……”肿胀的面容遮掩了他面上的难堪,但挫败感让他的舌头再次变得僵硬起来,令他几乎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可以去追……”
“凭你这双眼睛吗?宗师自己错过机会,可也怪不了旁人。”狄墨的视线徘徊在远方水面,不知何时,那落砂门的船竟再次消失在了雾气中,“何况你怎知这不是川流院的调虎离山之计?他不过一枚可以随时被抛弃的棋子、钓鱼用的饵罢了,宗师莫要因一时贪玩而忘了自己的本分,还是守在我身边为好。”
李苦泉斑驳的须发似乎一瞬间被晨光染白。
方才那少年的刀法唤醒了他沉睡的记忆,令他想起那些寒潭洗马、仗剑九霄的日子,也令他短暂忘记了一个事实:他早已不是曾经的李苦泉。
他只是冠在这名字下的一把杀人刀、一条看门狗。
而不论是刀还是狗,都只能听命于主人。
“是。”
第179章 不是不报
出了九皋城西葑门,拐上往南走的那条小道,再行上一炷香的工夫后,便可望见一片无尽竹海。
竹海四季清幽、茂密非常,抬头望不见天、低头瞧不清路,逢雨季的时候,就算是最有经验的镖行也不愿自竹林间穿过,只因吃了重量的车子走上一段便会要陷进大坑烂泥中,折腾半日也赶不了几里路。
行车都如此艰难,何况是行人了。
昨夜风雨大作,竹林里湿滑泥泞非常,间杂几簇拱出地面的竹节鞭笋,坑坑洼洼的、让人走不痛快。
杜老狗脚下一个拌蒜,摔了个狗吃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