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仁贵手脚利落地开始翻看,期间几次停顿,都来自对秦九叶行医工具之破烂的震惊之感,最终草草收场,将药箱还给了她。
她莫名心虚,拉着金宝便想混进前方的队伍中,不料却被那一直站在门后的人出声喊住了。
“这位随行的药僮还未查过。”
秦九叶低着头转过身来,对金宝递了个眼色,后者只得硬着头皮将自己藏在身后的小箱子也递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周围方才还有些嘈杂的人群此刻不知为何都安静了下来,只留那管事窸窸窣窣翻动的声音格外令人心烦。
不知过了多久,郭仁贵的动作再次顿住,随即神色有些古怪地看向一旁的年轻督护。
后者接收到那目光中的信息,又将审视的目光投向秦九叶。
眼见自己莫名其妙被瞪来瞪去,秦九叶也有些急了,忍不住对那负责检查的管事大声道。
“有什么问题不能敞敞亮亮地说出来?非要这般挤眉弄眼的。”
可她刚说完这一句,便瞧见了一旁金宝的脸色。
那脸色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下一刻她便终于知道了这怪异究竟为何。
只见那郭仁贵瞥她一眼,随即深吸一口气,大声念道。
“果然居秦掌柜随行药僮小箱内查获艳书一本!”
宛如晴空里一道霹雳落在身上,秦九叶几乎是瞬间便定在了原地。
龙枢一带最是看重礼法秩序,私贩这类书籍是要蹲大牢的。而买艳书虽不致罪,让人知道了也是不齿之事。
她想过对方可能搜出一把匕首、一瓶毒药、甚至是一封私通对家企图谋财害命的密信,可怎么也没想过会是一本艳书。
她更没想过,自己和那邱家少爷多年后再次重逢的场景,竟然会是这般模样。
若她真是个每日沉迷幻想的思春少女也就罢了,可她分明是个勤奋上进、辛苦养家的苦命人,怎能就这样被人污蔑了?
眼下的情景令人窒息,她脸都憋红了才憋出那三个字来。
“你胡说!”
郭仁贵胡子一翘、带着几分轻蔑的笑走到她面前,将手里那本册子“啪”地一声打开,正中页面上那几行香艳中的香艳便直直糊在她脸上。
“秦掌柜要不自己瞧瞧?”
秦九叶晕头转向退了半步,那册子便直直落在地上。
身后已有不少好事的医官郎中抻着脖子偷看,有人眼尖看到了封面,不禁感叹。
“花墟集?这本可是艳书中的艳书啊。”
众人又是一阵叹息。不知是为这私藏艳书的人感到羞耻,还是为没能拥有一本艳书而感到遗憾。
秦九叶盯着那熟悉的书封,手开始发抖、脸色也由红转白,心中一万个后悔自己当初竟然没有将它翻开来看过。
是的,果然居连一本杂书都没有,又怎会有艳书呢?除非是别人带进来或者别人送的,比如两个月前她从那姓许的纨绔处带回来的那本。
过往两个月中,金宝就拎着这本书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有无数次机会抓住那书封翻过来瞧瞧内容,可她偏偏没有这么做。
秦九叶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要如何解释呢?她便是照实说了,也不会有人信的呀!
“在下并不知道为何会有这书,许是方才、方才路过闹市的时候,那书贩子硬塞给我的。”
她嗫嚅着开口,身后果然已有好事的同行紧跟着来拆台。
“现在这销书的贩子生意不好,一个个都被逼急了么?竟敢公然在大街上吆喝相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卖饼的生意啊!”
人群中又是一阵窃语哄笑,她这边还没丢脸完,那厢的金宝已经飞快开口道。
“你胡说!这本故事明明写得顶好,要词句有词句、要情节有情节,每话首尾相扣、跌宕起伏,就是关键处的描写太过晦涩了些,看得人实在是不过瘾……”
她算是知道这废柴为何一早起来便瞌睡连连了,原来是点灯熬油地看艳书呢!这看得如此仔细,都总结出心得来了,要是这劲头用在看医书上,她果然居现在已经开分堂了!
周围一时安静,秦九叶气得两眼发黑,已经几乎不敢去看那年轻督护的脸,只哆嗦着拉住金宝、节节败退道。
“这孩子小时候高热烧坏了脑袋。都是我管教不严,各位大人且饶他这一回,这书自然全凭处置。”
又是一阵闲言碎语、唏嘘叹气。
“原来是个傻子。”
邱陵没有再开口说话,那管事郭仁贵也退开来、从头到尾也没用正眼瞧过她。
“这等腌臜东西莫要带进府中污了夫人和小姐的眼便是。体谅秦掌柜平日想来生活困苦,需寻点乐子,也算是人之常情,便不再追究。只是这药僮既然脑子不大清醒,跟到府中问诊怕是不大合适,老奴我倒是没什么,到时候若是冲撞了各位主子可如何是好?”
秦九叶无法,只得转身对金宝道。
“你在外面等我吧。”
金宝脸色瞬间灰败,今早精心梳过的发髻都耷拉了下来,整个人好像一条被人抛弃的狗。
秦九叶不忍,又低声道。
“半日、最多一日,我便出来了。”
是啊,只是问个诊而已,还能有什么事呢?
金宝终于退开来,一边擤着鼻涕、一边目送着那道瘦弱的身影跟在队伍末尾消失在苏府大门之后。
第20章 入内
从前听人说起城北苏家家底殷厚,却也不知如何殷厚。今日到了府中一看,秦九叶瞬间便明白了。
屋瓦接天、廊墙成岭,十步一轩、百步一亭,弯弯绕绕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秦九叶心道:莫说分她一间屋,就是分她一块犄角旮旯的地,她都可以心满意足过一生了。
打头走着的紫衣婢女脚下步子迈得轻而快,她只觉得四周园景飞一般掠过,最终晕头转向地停在一处安安静静的小院前。
透过那窄窄的月门望进去,这院子和方才经过的许多园景相比似乎太朴素了些,青灰色的砖墙围着正中的一间房,四周就连花草点缀都少得可怜。
或许,是为了问诊临时腾出来的房间吗?
秦九叶正想着,前方那紫衣婢女已经发话了。
“奴婢心俞,是老夫人院里的丫鬟,这次问诊的事乃是内院的事,此刻起便由我负责。府上的各位主子们喜欢清静,这般兴师动众地请人入府还是头一回,规矩难免要多些。这些规矩只说一遍,烦请诸位仔仔细细听好,牢牢记在心里。若是坏了规矩,莫要怪苏家待人苛刻。”
这还没开始问诊,便已经开始立规矩了么?
虽说早就料到那百两黄金不是好拿的,秦九叶还是不由得开始手心冒汗,她周围不少人也都开始抖起来,不知是自尊心作祟、还是担心耳朵不中用了一次听不全那规矩。
这是一种富贵险中求、名利危里来的微妙心境,非身处其中之人不可感同身受。
要知道,她身旁站着的这些老头子,哪一个不是城中药堂开遍、亦或是历代行医的世家,除去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剩下的就算是诚心来问诊,只怕也不是真缺这黄金百两,更多是想借此机会再擦亮招牌,最重要的是同苏家搞好关系,日后能在药材供货上得些长远的好处。
相比之下,她不过是个村野郎中,既不存在身败名裂的忧虑,也没那么高远的谋求,若是有幸得了这笔钱财,自然皆大欢喜,就算没能如愿,也不过就是回到原本的生活,继续努力罢了。
想到这里,秦九叶的心终于慢慢平复下来,擦干手心的汗仔细听起来。
“诸位要诊治的,是我府上未出阁的二小姐。小姐心善,体恤各位远道而来的辛苦,问诊者只要迈过苏府的大门槛,便能有五两银钱。进到内院房中问诊,若能说出一二、对上症状,便再加十两。问诊结束时,再有能说出具体病症、道出病因者,再得二十两。最后开出药方,愿意暂时留在府中、待药到病除者,可得黄金百两。”
原来说是问诊,其实远不止如此。而这“暂时留府”听起来也是有些不妙,是否治不好便不能离开呢?
众人一阵沉默,开始各自盘算起来。
不过片刻,便有人开始寻起退路。
“这药到病除,可有什么标准?若是小姐本就体弱,如何算是病愈呢?”
那紫衣美婢依旧面容和气,说出口的话却很是不客气。
“先生若有顾虑,此刻离开便是。”
这是摆明了是个“愿者上钩”的局,入局者皆凭自愿,日后就算有些什么本来占理的纠纷,也赖不到苏府头上。
眼见再无人发问,那心俞声音清脆地宣起规矩来。
“诊金的事若无异议,接下来便是这问诊的规矩。其一,小姐不喜生人气息,问诊不得进入里屋,需隔着三层纱帐询问病征,若有悬丝诊脉者可以一试,但任何人不得在房内停留超过半柱香的时间。”
如果说方才还有不少人跃跃欲试,如今听到这一句,怕是十人中有九人都会顿生怯意,剩下那一人也是纠结挣扎得很。
秦九叶便是那其中一人。
所谓悬丝诊脉,许多都是谬传,江湖上还曾有人用此伎俩行骗,被骗过的人不在少数,可真见识过的人却不多,是否真有人能仅凭一根丝线的颤动便察得脉相,除非亲眼所见,否则身为医者实在不可轻信。
可若不能悬丝诊脉、又瞧不见病患形体面色,“望闻问切”便失了一半,判断病症的可能性也大大下降。
“其二,小姐年纪尚轻,常年居于府上,甚少外出走动,心性较为单纯。诸位问诊中若有不妥之处,小姐不会作答。”
就是不该问的别问呗。这话不难理解,可真要严格遵守便实在荒谬得很。讳疾忌医,不过如此。若连病患自己都不愿配合,医者又能有什么救人的法子呢?
“其三,问诊时一次只能一人进入屋内,问诊结束过后需得当下给出结论。一人问诊完毕、另一人才可进入,期间在外等候者不可交谈。”
“以上,便是苏府对此次问诊定下的规矩。若有哪位对这规矩有些不认可之处,现下便可领了五两银子离开,只要日后对今日之事不向外人提起,苏家定会以礼相待、不会为难各位。”
那心俞说罢,从一旁婢女手中接过已点燃的香立在院门前。
“规矩就这么多,接下来诸位有一炷香的时间考虑,哪位自愿入内院问诊,便上前领过腰牌,再随我一同入内便可。”
香灰落下,时间一点一滴地流走。
终于,第一个身影站了出来。
“果然居秦九叶,愿意一试。”
秦九叶说罢,便感觉无数探究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背上。
那些目光在评估着她此举究竟是胸有成竹的表现、还是不自量力的逞能。但这探究是没有结果的,因为压根没人认识这不知哪里窜出来的野丫头,更没人听说过什么果然居。
但有了出头鸟,跟随者很快便一一站了出来。
不少人都在秦九叶身上找回了信心,觉得今日问诊就算表现再差,也还有个垫背的做托底,日后传出去也不会太难看。
至于秦九叶自己,站出来的一刻后,反而一身轻松,不再缩手缩脚、想东想西了。
很快,决定留下问诊的人便聚齐了,不多不少正好七人,剩下的便随那管事的离开领银子去了。
今早苏府门前那般热闹,到了要动真格的时候,愿意入内院问诊的却总共不过七人。知情者明白这不过是一场问诊,不知情的恐怕会以为这是什么事关生死的考验。
带头的紫衣婢女已轻移绣鞋缓步离开。秦九叶检查了一遍药箱,最后一个跟上队尾,向着那光秃秃的内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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