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岛前,她将自己那只装满破烂的破筐留在了船上,只带了些保命的必要物件。
但除此之外,许是冥冥中有些预感,她临要离开前最后一刻,还是特意带上了先前装福草豆娘用的小罐子。
那预感是什么呢?秦九叶说不清楚,但在苏府发现的那只朱红色瓷瓶给了她某种提示,如果那秘方是以流动似水的状态存在的,她若想暗中取些样本,就必须准备好可以密封的瓶罐。
她既希望自己准备的东西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又希望一切不过是她想多了,那秘方今夜根本不会现身。
然而此刻来看,她最担心的事或许还是发生了。
那厢七姑虽不知道掺了血的酒究竟有何可怕,但却从秦九叶和邱陵两人面上神情读出了许多信息,她随即想起自己一个时辰前在那藏酒处痛饮的情形,整个人瞬间瘫坐在地上,头顶小帽上那根一直翘立不倒的毛也跟着塌了下去。
秦九叶瞥了她一眼,径直伸手摘下她腰间水囊、拧开闻了闻,大发慈悲地开口道。
“你带回来的这些应当没有问题。”
七姑长舒一口气,下一刻却又听对方继续说道。
“但你偷喝进肚子里的那些就不好说了。”
眼见那七姑面色难看,秦九叶不由得又想起另一个问题。
她现下几乎可以肯定邱陵的这杯酒是有问题的。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需要确定。
她得知道,那狄墨究竟只是“独宠偏爱”邱陵一人、只在他的酒盏中掺了东西,还是对方其实“雨露均沾”、给所有人的酒都是有问题的酒。
若最后发现只是前者,那无非可能是邱陵以邱家人的身份与那天下第一庄结下了什么梁子,对方或要伺机报复,或要拉他下水;可如果事实指向后一种结果,那整件事便顷刻间变得无法预知的可怕了。
因为那意味着,狄墨不止想拉邱家下场,还要将整个江湖拉入他的计划中。
那和沅舟得了秘方后便接连犯下命案,若是这武林中人得了秘方,岂非会成为一群杀人嗜血的怪物?
不,准确来说,是比和沅舟可怕上数倍的怪物。
和沅舟只是个年逾八十的病弱老妇,而这些掌门宗师个个精神抖擞、力大无穷、恨不能一掌能在城墙上拍出个洞来。
如果这群身负功法、筋强骨壮的江湖中人纷纷沦为刀枪不入、血肉重生的怪物,又随江湖之水流向各地,就算是邱陵有心追查只怕也无力应对。
秦九叶的目光转向不远处人影晃动的明亮处,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或许她方才就该大喝一声“酒里有毒”、彻底掀翻这一局棋,但且不说那侍酒的弟子几乎是最后才将酒送到他们面前来,便是她来得及开口阻止,她也并不确定只凭自己的力量能否力挽狂澜,而那些恃才傲物的江湖宗师又是否会将她一个江湖郎中的话放在眼里。
何况她此刻并不确定自己的猜测与推断,贸然出手很可能只会将邱陵也一并拖入麻烦之中。
犹豫间,那些江湖掌门已纷纷放下酒爵。
一切为时已晚,秦九叶沉默下来,半晌才将目光投向七姑,邱陵留意到她的目光,查案时的本能当即占了上风。
“你先前偷酒时是何情景?”
他问出这一句的时候,做督护时的棱角瞬间便从那青衫下透了出来。
那七姑显然有些不适应,眼见面前男子瞬间从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变成了个地牢走出来的酷吏,愣怔了半晌才嗫嚅着开口道。
“……我只是顺便喝了些,当时四下并无其他人,否则便是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至于为了贪口酒喝便得罪天下第一庄……”
她兀自为自己的行为辩解着,一旁的秦九叶有些看不下去,当下打断道。
“他是想问,你是从什么样的容器中偷的酒?是个酒瓮、还是酒缸、还是……”
尽管自身危机还未解除,那七姑闻言还是有些嫌弃地撇撇嘴,不由得开口打断道。
“天下第一庄是什么身份?那狄墨又是什么身份?今日这种庆典,自然是要用上好酒器,不过许是我去得早了些,这大庐酿就一坛坛摆在那里,我便顺手撬开泥封倒了些。你放心,我每坛只偷一点,之后又用独门秘法将泥封还原,他们绝对不会发现……”
秦九叶微微松了口气,心下已有了些论断。
七姑的酒是直接从酒坊的酒坛中偷出来的,说明很有可能是尚未来得及倒入酒罍、掺入秘方的酒,问题应当不大。
这也侧面证实了一部分她的猜想:狄墨赐下的酒确实是来自九皋的大庐酿,而不是什么独门陈酿。她不是个饮酒之人,但好巧不巧五月初五那天,她同老唐他们在听风堂大醉过一场,饮的正是大庐酿,对那酒的气味再熟悉不过了。若非如此,她也并不能在瞬间便确定邱陵的酒有问题。
冥冥中,老天似乎有意留下蛛丝马迹引她这个倒霉蛋去揭示真相,而她只觉得自己这副小身板子经受不住这层层考验,就要交待在这半路上了。
“眼下若想证实我们的猜测,最好是要将那剩下的酒拿到手确认一二。”
邱陵话音还未落地,秦九叶已将视线投向一旁还在兀自神伤的七姑。
她与邱陵本就是为秘方之事而来,亲自上阵也是无可厚非。但此刻显然还有更合适的人选。
一来眼下这开锋大典尚未结束,在场江湖门派都将彼此盯得不能再紧,邱陵作为昆墟门唯一的代表,只要离席势必会引人探究,她自己先前也在浮桥边起过事端,唯有这七姑还算是低调的生面孔。二来那七姑方才恰好去过天下第一庄备酒的地方,对地形和附近人员走动都有所认知,做起事来其实更加稳妥,她与邱陵还能根据狄墨动向见机行事,大大增加了成事的概率。而三来,如果一切不顺利、那七姑真不小心被逮到,对方黄姑子的身份反而可将事情以大化小,远比她和邱陵更好脱身。
总之,此举看似兵行险招、漏洞百出,实则是步以小博大的好棋。
她这厢动起了歪脑筋,邱陵也已察觉她的意图,看向那七姑主动开口道。
“七姑姑娘可愿接单生意?”
七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色更加难看了。
“你们莫不是想要我回去偷酒吧?”
“你先前其实已经做过,只是再做一次。”秦九叶体贴指出事实,又循循善诱道,“七姑孤身登岛赴宴,这等胆魄已是令人佩服,若是此时收手、空手而归,岂非对不住今夜的波折奔袭?且你先前痛饮都无人察觉,足见是个胆大心细之人,此番不过是再接再厉,于你而言算不得难事,若是连七姑都为难推辞,这任务便无人能够胜任了。”
秦九叶这一番话可谓有的放矢,先前问诊时她便看出这七姑师从道枢阁,虽不得要领、只懂皮毛,却也并未借着道枢阁的名头在外招摇撞骗,绝非看上去那般贪财怕死,骨子里还是有些野心和抱负的。
果然,她这一番不露痕迹的吹捧激励直将那七姑说得有些飘飘然。
对方今夜确实是奔着银子来的,若能再得一笔银钱,这趟赏剑大会便算是圆满了,回去吹上个半年不成问题。
想到此处,七姑舔了舔嘴唇,吐出一个数来。
“三十两?”
“成交。”
邱陵的声音利落响起,一旁的秦九叶见状连忙补充道。
“先付一半,事成之后再付另一半。”
眼见那对“奸人”答应得如此痛快,那七姑顿时觉得上当吃亏,可说出口的话又不好收回,当下又别别扭扭地开口道。
“现下想想,三十两银子便想要我卖命,也实在太便宜了些……”
秦九叶懒得拆穿对方那点想要讨价还价的心思,开口便是一剂猛药。
“那酒你也喝了不少,七姑便是瞧不上这点银子,总不至于瞧不上自己这条小命吧?但你若实在不愿意,我也不能勉强。”她说罢看向身旁的邱陵,伸出一只手道,“三郎还是将这差事交给我好了,我不嫌这银子烫手。”
她话音未落,七姑已经嚷嚷着站起身来。
“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要怪就怪她实在贪嘴,而那大庐酿的滋味实在美妙。
秦九叶望着七姑面上那犹如刑场赴死般的神情,有些话不由自主便脱口而出。
“不过一坛酒而已。这江湖之水,本就该任人杯取,又岂是一家池塘?”
看了这一整晚的戏,她这心中委实憋屈,一不留神便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当下便有些后悔,偷瞥一眼四周发现无人察觉,这才松了口气。
而一旁的七姑已经愣住,半晌过后,她突然往掌心啐了口唾沫,整个人又变回了那天悬鱼矶上跃跃欲试的江湖生意人。
“我可一试,但不保证一定成功。”
秦九叶笑了。
“可等七姑的好消息了。”
第166章 孤星坠夜
寅正将近,月过中天。
水汽萦绕的热池中,含蕊蓄香的红莲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一两点残红漂在水面上。
此时的浩然洞天内静悄悄、空荡荡的,那捆扎整齐的一地薪火无人在意,所有私密的谈话声都被四周潮湿的岩壁吸干,木架上的火把彻底熄灭。
没有了光亮,这里就连一片影子也瞧不见。
冷热交替的泉眼正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漆黑的水底翻涌。
此时若有人胆敢探进那黑水深处,便会惊诧发现那里竟有个活人身影在屏息深潜。
乱流中,少年紧闭上双目,在危险的黑暗中摸索着那个看不见的目标。
声无小而不闻,行无隐而不形。
他要在这无声中寻觅有声、于无形中分辨有形,便犹如捕捉一缕幽风、拾起一片月光般困难。
巨大的心跳声几乎要淹没他的五感,水流带来的窒息比不过那股热流带来的威胁感,变化错乱的水流时刻提醒他,只要偏离分毫便会落得灼伤乃至煮熟的下场。
气泡破裂的微弱声响、刺鼻的石硫磺气味、水流遇到阻碍分开又汇聚时卷起的细小漩涡,他便是在生死一线间去分辨这一切,并最终将手坚定地伸向黑暗中的目标……
啪。
少年左手一把接住了那两根沾着大酱的竹筷子,却与那高高摞起的酒碗失之交臂。
老榆木的桌案被大力落下的酒碗得震天响,女子的声音直冲屋顶,恨不能掀翻几块瓦。
“那怎能算是偷呢?!”
李樵缩了缩脖子,努力忽视周遭那些不满的目光,心下第七次说服自己要顾全大局,切不可情绪失控。
“不算就不算吧。”
他终于妥协,对方却觉得他在敷衍,又不依不饶地凑了过来。
“你这是什么态度?可是觉得我在强词夺理?”
酒喝到了这种地步,便开始进入大着舌头喋喋不休的阶段,理会也不行、不理会也不行。
少年被烦得没办法,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
“你说你孤身一人深入敌营去偷军报,偷的是谁的军报?”
“当然是那敌军的。”
她话音还未落地,那少年便毫不留情地质问道。
“你到对方的地盘上去拿对方的东西,怎么不算偷?”
女子打了个酒嗝,抬手稳了稳耳朵后别着的那朵小黄花,气定神闲地答道。
“军报是他们的,但上面写的内容是关于我们的呀。我将我们自己的消息拿了回来,怎能算是偷?”
他哑口无言,辩无可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