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叶垂下眼,拈起盘中莲子搓揉着,试图压下越来越快的心跳。
“许是例行巡视。毕竟这几日也算是江湖集会,官府派人盯着些也不奇怪。”
丁渺的神情却有些若有所思。
“瞧着行色匆忙了些,倒像是在缉捕什么人。毕竟在这种鱼龙混杂的江湖地界,最容易藏些鼠雀之辈了。”
秦九叶强迫自己表现得云淡风轻些,可眼睛却止不住地往那个方向瞄。
她离得有些远,那几人的身形又一闪而过,她分辨不清那是邱陵身旁常跟着的那几个小将,还是那樊统手下那些不长眼的衙差。
但就算真是官府的人,应当也不是因他而来;就算因为什么起了争执,他腿上功夫是不错的,应付那樊大人身旁的几个饭桶应当不成问题;就算……
可万一那慈衣针也掺和进来了呢?他一边要追人,一边还要分心隐藏身手和行踪,是否会处处受制、遭人暗算?又或者一切就是那么不巧,他正在此时遇上仇家。宝蜃楼里的盲眼公子,还有昨夜的朱覆雪瞧着都那样不好惹,若是今夜恰巧找上来……
“秦姑娘?”
女子没有回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玉盘中的莲子。
“秦姑娘……”
啪嗒。
莲子落盘,秦九叶呼地一下站起身来。
“丁先生,我突然想起,今夜原是另约了人的。方才与先生一叙忘了时辰,眼下怕是不能继续陪先生看完这场烟火了。”
丁渺将目光静静投向她,眼神中似乎分辨不出太多情绪。
“无妨。今日能与姑娘重逢,已是一段奇妙缘分。只是不知他日若有机会再见,在下可算得上是姑娘的故人?”
秦九叶拱手行了个江湖礼,一字一句道。
“与其说是故人,不如说是知己。先生方才一番赠言,在下定会铭记于心。”她言及此处顿了顿,又如实说道,“我这人其实很少交朋友的,便是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脸,往往要相处很久才能走近。只是江湖路远,山高水长,也不知是否还有再见之日……”
丁渺笑了。
“姑娘可知青山与流水的区别吗?”窗外缓缓升空的焰火将他的脸映照出多重颜色来,使得他的神情似乎也随之变幻着,唯有嘴角那点笑意还看得真切,“那些青山永远没有交集,但流水总会相遇。”
先前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钻了出来,但秦九叶的心已不在这雅间内,她最后望了望那窗边的男子,遂不再耽搁、转身匆匆离开。
男子的视线隔着那几层珠帘,就这样目送着那瘦小身影匆匆消失在走廊尽头。
窗外夜空中的焰火缓缓坠落、黯淡下去,待再次亮起的时候,雅间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个人。
头戴短笠的男子抱着刀蹲坐在桌席旁,那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桌上那盘没什么人动过的生腌河蟹。
丁渺留意到他的目光,淡淡开口道。
“蟹肉寒凉,不要吃坏了肚子。”
壬小寒得了允许,不客气地伸手抓起那青壳蟹,剥也不剥、直接塞进嘴里。
丁渺看了一会,这才抬起手腕、用那青藜杖敲了敲地面。
片刻过后,雅间外响起一阵脚步声,那船娘的身影隔着珠帘若隐若现。
“先生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慈衣针身上,并未注意到其他。”
“很好。”丁渺的声音顿了顿,再次响起时多了些关切之意,“那位断玉君不好对付,之后行事务必多加小心。”
船娘的身影弯了弯,整个人都深深埋下去,声音因某种感激的情绪而有些颤抖。
“奴家自被山庄除名的一刻起,便已是这水面上的一抹孤魂野鬼。生死都已不畏惧,旁的又算得了什么?先生不嫌,救我等于水深火热之中,我等定生死相随,直至最后一刻。”
“好。那就让我们等等看,这条船最终会驶向何方吧。”
船娘躬身离去,那名唤小寒的刀客仍抱着那盘腌蟹,蟹壳碎裂的声响自他牙齿间传出,令人骨头发冷。
丁渺面色如常,一边望着他的吃相,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
“其实,我方才一直在想一件事。”
壬小寒嘴里塞了两只蟹钳,只能含混地吐出两个字。
“何事?”
丁渺的手指轻轻扣在桌案上,视线却落在那盘新剥的莲子上。
“我在想,若她肯留下来,陪我用完这桌席、看完这场烟火,或许之后的事,也不是不能放一放。她那处小村子、还有那间药堂,我确实是想去看一看的。她若留我小住,我便住上些时日,在她那药堂旁置下一处院子、几间小屋,闲来无事去她那里坐坐,她与我相谈甚欢,日子应当也不难打发……”
吃蟹的壬小寒停住了,半晌才含着半根螃蟹腿、呆呆开口道。
“先生是在说笑吗?”
丁渺也顿住了。
窗外的烟火熄灭落下,光伴随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从那张脸上消退了,他再次开口时,便又成了平日里那副静水流深、古井无波的模样。
“自然是说笑的。”他顿了顿,随即声音中带了点笑意,“甲十三应当是去追慈衣针了,你可愿去凑个热闹?”
壬小寒瞪大了眼睛,瞬间便忘了方才的对话,然而他随即想起什么,又有些不相信地开口道。
“先生不是说,今夜人多眼杂,不让我上蹿下跳的吗?”
丁渺目光掠过那女子方才坐过的位置,似乎在思索什么,半晌才缓缓开口道。
“我改主意了。你去将我们的人带回来,顺便会会他。必要时,可让他吃些苦头。”
兴奋的光从壬小寒那双有些呆滞地眼中迸射而出,他那向来沉稳绵长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声音中有种压抑过后的急迫,嗓音听起来怪异而沙哑。
“当真?吃些苦头是怎样的苦头?若我不小心杀了他怎么办?”
拄杖的年轻男子抬起眼皮来,声音中透出一股凉意。
“你忘了我先前说过的话了吗?”
壬小寒垂下头来,手中的螃蟹腿也跟着耷拉下来。
“先生莫要生气,我不杀他便是了。”
丁渺抬头看了看对方,招了招手示意对方靠近些,随后直接用自己新衣的衣袖擦去对方嘴角的油渍。
“说得这般轻巧,你未必真能杀得了他。毕竟他离开山庄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叫小寒的刀客抬起头来,两只黑多白少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起来有种不可撼动的偏执。
“我能杀得了他。先生不信我吗?”
丁渺收回手来,面上依旧挂着那温和的笑意。
“我信你。只是死对他来说太便宜了些,他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第145章 腰斩
正式入夏后的九皋夜晚很少起风。就算是那望不见边际的璃心湖也少见风浪,远眺湖面平整如镜。
上弦已过,月之将盈。
月亮好似被一把锋利的刀子斩成了两半,一半挂在天上,一半浸在水中。
今夜的璃心湖上零零散散漂着数十艘花船与画舫,每艘大船之间又点缀着不少梭子形的小舟。那是为想要登船玩乐、又顾忌遇上仇家的江湖客们准备的,若船客觉察危险、不想久留,便可跳上一艘梭子船,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此地。
梭子船的船家深谙此中隐情,没客人时便将自家小舟用铁索系在大船旁,一来可以就近张罗生意、方便客人上下进出,二来也可不用下碇石便稳住船身,启程时也能快上许多。而那些大船船主亦默认此江湖规矩,有时小舟连大船、大船又连小舟,多时十连巨舫并连湖中,纵看好似水面上凭空而起的一座仙阁楼台,横看又好似蜿蜒不绝的浮桥,楼台与浮桥间波光粼粼,正是今晚月色跳跃的璃心湖水。
而眼下,这湖光月色中正飞快闪过一道影子。
那影子动得极快,快得几乎令人难以觉察,恍惚间觉得那不过是月光在湖面上一瞬间的闪烁罢了。
在大船小舟间借力穿梭的心俞脚尖一点,翻身越过几名醉酒的船客,随后灵巧地钻入夜色更深处。
她已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晴朗的夜晚,也很久没有于天地间这般痛快地奔驰游走过了。
她的身份使得她注定总是徘徊在阴暗的角落,她要学着将自己装在那板正无趣的婢女衣衫中,上身的颜色不可太过鲜艳,素净的脸上要常挂着笑,她的视线总是低垂着望向脚尖前几寸远的地面,嘴里时时刻刻都要备着那些恭敬妥帖的说辞。
但在这样的生活中越久,她便越是肯定,她并非这样的人。
她喜欢开阔的江河湖海,喜欢松快随意的衣衫,喜欢奇奇怪怪的颜色,喜欢板着脸杀人,喜欢眺望寂静的地平线,喜欢在嘈杂中保持沉默。
偶尔夜深之时,她会在沉沉梦境中窥见些许孩童时的记忆。那些被时光打磨得日渐模糊的梦境中隐约有着荡漾的江水,沉沉的桨声,和阿嫲轻柔哼起的小调。
她想,她应当是哪个渔户或船家的女儿,过几日又觉得自己或许只是水边人家的孩子,再之后她便忘了这件事,直到再梦起那些熟悉而破碎的画面。
她想,她不是个没有来路的人。
她只是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过去,有朝一日,她还能找回那本该属于自己的人生。她会给自己取一个记得住的名字,然后用她喜欢的方式过日子。
只要解决了今晚的事,她便离这一天不远了。
只要过了眼下这一关。
身后那阵似有若无的风声越来越近,心俞脚下一顿,起落间已调转方向,然而身后的声音却并没有落下半分。
这么快便来了吗?
心俞转头飞快瞥一眼身后那紧追不舍的身影,判断出来者身份后就迅速收回了目光。回头张望的动作会影响她疾行时的判断,而沦为被游隼追击的猎物,只要脚下踏错半步、露出破绽,下一刻便有可能葬身鹰腹。
她定了定神,借着大小船只投下的阴影,向着不远处较为开阔的水面而去,又经过几处遮挡后,便已飞速褪去身上那件用做伪装的婢女衣衫,换回了她最喜欢的那件水靠。她像一只褪下了人皮的鱼精河怪,现出原形后便一头扎进了灯火照不到的漆黑湖水中。
果不其然,那道紧随其后的影子一顿,停在了最近一艘梭子船的船尾,并没有立即追来。
在苏家货船底舱与那少年短兵相接是她做过的最冒险且愚蠢的事,但她很快便察觉到,这难缠的刀客似乎怕水。但凡有可以落脚之处,便绝不会任自己沾湿半点。是以当日她借助水靠潜入河水中后,对方便只能驻足在一块浮木上,再不肯向前半步,她就这样逃出生天,将那杀人之术远在自己之上的少年甩在了江面上。
弱点大都由习惯而来,习惯非一日而成,弱点也几乎不可能在朝夕之间便被克服,有些人终其一生也有道迈不过去的坎,是以今夜她故技重施,那追击者便只能留在岸上跺脚……
咻。
破空声响起,一根尖锐的竹竿擦着左臂而过、没入湖底,心俞一凛,一边屏息潜入更深处,一边转头透过水面望向竹竿飞来的方向。
水波扭曲过的夜色中,一身布衣的少年静静立在那艘梭子船上,左手仍握着那把锈刀,右手中却多了什么东西。
那是撑船用的长篙,一端被快刀削去,看起来尖锐无比,那少年以握矛的姿态将其握在手中,浅褐色的眼睛微微眯起,盯紧那安静水流之下潜藏的动静。
她方才有了些动作,第二根长篙便已破空而出,好似水鸟尖利的喙直直插入水中,将那水下意图溜走的“游鱼”顷刻间扎了个正着。
浪花伴随着女子的惨叫声破湖而出,心俞捂住流血不止的肩膀钻出水面,恨恨转头望向那布衣少年,咬牙切齿地开口道。
“这般不懂得怜香惜玉,日后可如何能讨到娘子?”
李樵不语,手中那柄锈刀转了个圈,随即从船尾一跃而下,他的衣摆在夜色中划过,仿佛夜狩的枭鸟无声展开的翅膀。
血迹自湖水中蔓延开来,像一条甩不掉的尾巴跟在身后,那心俞自知已不能借这湖水作为掩护,只得破水而出,一头钻入不远处杂草丛生的芦苇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