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双杀人的手,似乎已越来越熟悉这个动作。而当她毫不留情地推开他时,他却连挽留的姿态都做不出。
两方相对,一时无言。
过了片刻,那少年先动了动,他似乎想要上前,却见那女子不由自主退开半步。
她的动作来得又快又急,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针横在他们之间,令她本能地便想要躲开。
然后,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眼神,似乎没有太多情绪,却有些下意识地抗拒与疏离。就像她不着痕迹地拍开那馋嘴药僮偷拿山楂丸的手时的神情,亦或是笑着回绝那擎羊集上漫天要价的药贩子时的神情。
她只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他便不敢再做什么,伸出一半的手终于缓缓垂下。
他知道,她生气了。可为什么生气,他却想不明白。
是因为气他方才没有给那位丁先生好脸色看?还是气他不管不顾地跟了过来?
一千种可能性转瞬间已被反复琢磨过,而他面前的女子此刻心思根本没在他身上。
“我有事,别挡道。”
她没有回答他那一连串的追问,但瞧她神色,或许应该不是在意方才席间聊起的那些事。
是他做贼心虚,有些心急了。
少年暗暗松口气,缓缓向前挪了挪,小心守着两人之间的那点距离。
“江湖之所,鱼龙混杂。我见阿姊迟迟未归,心中放心不下,这才出来看看。”
秦九叶没说话,只脚步匆匆地向楼梯楼梯口走去,边走边四处张望着,就是不看眼前的人。
向来机警的刀客终于留意到了她四处搜寻的视线,后知后觉地开口问道。
“阿姊为何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秦九叶看一眼对方,心中虽仍憋着气,但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思过后如实说道。
“我方才好像看到那慈衣针了。”
李樵闻言,面上神情果然一僵,他连忙警惕望向身后那长长的廊道,却并未看到那个身影。
他有些不安,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焦虑。
“她做了什么?可有接近你?或者同你说了些什么……”
秦九叶静静看着眼前人紧张的样子,半晌才缓缓摇了摇头。
“她在旁边另一艘船上,仍是扮做婢女的样子,许是察觉到什么,独自往那艘船的船尾方向去了。只是隔得有些远,我并不肯定那人就是她,还没来得及去确认一番,你便过来了。”
李樵点点头,眼中那点动荡不安似乎缓和了些。
然而下一刻,女子便不再看他,径自向楼梯下走去。
他一急,连忙拦住她。
“做什么?”
秦九叶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
“想办法确认啊。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人若真是她,到底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九皋附近大小城镇都已贴出了通缉她的告示,她没有隐匿行踪逃离此地,竟仍选择在今夜现身,若非有所依仗、肆无忌惮,便是另有什么行动。”
“我去。”李樵深吸一口气,语气又开始焦灼起来,“我去,你在这里等我就好。她很危险,你不该一个人追上去。”
是吗?怎么个危险法?是因为那心俞先前在苏家船上曾想要杀她灭口?还是因为慈衣针其实是天下第一庄的人?
那你呢?你不危险吗?你此刻这般着急要追去,其实也不是真心担忧她,而是因为那慈衣针知晓了你的秘密,对吗?
无数质问在心底一一响起,又归于压抑后的平静。
许是见她沉默不语,那少年面上显出几分难掩的急色来。
“算我求阿姊。我替你去,好不好?”
秦九叶望着少年那张干净白皙的脸,许久才声音平静地说道。
“我不能等你太久。烟火为期,若湖面烟火燃尽之时你仍未归来,我便得去寻督护了。记得留活口。”
对付慈衣针而已,应该用不了太久。他不会让她有机会去找那姓邱的。
李樵终于松口气,随即点点头退开来,方才走出去几步,似乎想起什么,又转过头来。
“阿姊不要同那丁先生走得太近。”
秦九叶眼神一动。
“怎么?你认识他?”
李樵顿了顿,随即摇了摇头。
“不认识。”
“人有时候连相熟之人都未必看得准,何况一个不认识的人?莫要多管闲事了。”
秦九叶面无表情地说完,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再没有多看那少年一眼。
第144章 良方
秦九叶再次回到那雅间的时候,那位丁先生几乎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
他望着窗外,不知在瞧什么。
先前她光顾着言语上的交锋,并没心思关注其他,眼下终于得空去仔细打量对方的模样,便开始觉得那张脸似乎有些熟悉。但她实在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又是否其实根本没见过,只是因为对方身上那股平易近人的气质,才会令她生出这种错觉来……
“秦姑娘去了这么久,可还好?”
对方蓦地开口,秦九叶回过神来,低头摸了摸潮湿的袖口,又扶了扶头上那根越来越歪的金钗,吸了口气坐回席间。
“还好还好,只是有些闷,透了透气。”
丁渺轻轻点头,并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望向她的神情似乎有些担忧。
“姑娘似乎并不喜欢这船上的氛围,就连那极难得的河神舞,也未曾仔细看上两眼。”
“舢板坐习惯了,倒有些不习惯坐这大船。至于那河神舞……”秦九叶顿了顿,眼前闪过那些身体残缺、如同提线皮影般的伶人舞姬,如实说道,“……我确实看得费劲。或许我就是个粗人,品不出其中美感。”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说完这一句,丁渺望向她的目光幽深不少,同先前那种温和的眼神突然便不同了。
“姑娘若是粗人,那这船上其他人都可称之为暴徒。”奇怪的感觉只一闪而过,对方转瞬间便又恢复了平和的模样,“今夜月色不错,眼下又难得这片刻寂静,秦姑娘不妨多看看。”
他说罢便不再开口了。
秦九叶愣了愣,看一眼窗外便收回目光,一时间也没再开口说话。
对方刚才那番话乍听之下似乎并无不妥,可细细品味一番便有些奇怪,就好似对方其实一直在等这一刻同她独处的机会一般。而方才明明李樵也已离席,对方却并未问起,像是知晓李樵不会再回来了一般。
罢了,许是她想多了。
毕竟这两人方才在席间气氛便不算融洽,这位丁先生虽看起来很是知礼守礼的样子,或许也是个性情中人。
秦九叶暗暗摇头,不想方才心中所想让对方察觉一二,便干脆继续沉默下去。
只是这一静下来,她便开始控制不住地想事情。
那突然出现的心俞显然预示着某种事发或变故,而她此刻对此仍毫无头绪,进而便控制不住地去猜测对方出现的缘由,想知道李樵是否能追上她,追到后又会如何……
或许她实在不该再回此处,而是应该立刻动身去寻邱陵,哪怕是去寻陆子参商议对策。
可她为何没有那样做?为何要坐在这里枯想这些事?又为何要去担心那提刀请命的少年?
不,她不是担心他,更不是担心邱陵插手此事会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她只是心系那尚未归案的逃犯罢了。
秦九叶第七次抬眼偷瞄窗边沉默的男子,这才发现在自己这般思绪涌动、内心交战,究竟是在等什么。
从方才回到这雅间起,她便一直在等一个离开的理由。
若眼前坐着的人是许秋迟,她方才便可不告而别,压根不需要去顾虑太多。可面对这位丁先生,她似乎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那样失礼。
一身白衫的男子格外安静,他一言不发的时候有种由内而外的死寂感,似乎就算贴得再近也听不见他的呼吸声、心跳声、血流声。这人影攒动、热闹非凡的花船上无人能看见他,他不过只是那八角琉璃灯投出的一抹幻影罢了。
昨日在那荷花丛中的时候,或许正是因为对方身上的这种气韵,才使得她虽一直警惕四周,却未能提前发现他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丁渺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缓缓转过头来。
“秦姑娘为何这般望着我?”
不想心中所思教人察觉,秦九叶连忙收回目光,四两拨千斤地说道。
“没什么,就是觉得先生现下的样子倒是与我初见时有些相似了。”
“姑娘初见我时,我是何模样?”
这是什么问题?她总不能说,初见时以为你是那王八成了精吧?
秦九叶心下一阵嘀咕,面上做出一副仔细回想的样子,又小心组织了一番语言才开口道。
“先生看起来像是要与这天地融为一体,又像是迫不及待要从那水面钻出的荷角一般,看着让人觉得矛盾。”
她说完,许久未闻回应,抬眼望去才发现窗边的男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神沉寂中又透出些淡淡的光来,分不清那光是否只是窗外月色。
秦九叶被那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便随手拿过桌上那掰了一半的莲蓬,一边剥一边反问道。
“丁先生又为何这般望着我?”
丁渺笑了。
他的笑比方才李樵在的时候舒展不少,也使得那张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更加柔软。
“我只是有些困惑。困惑为何姑娘只见我两面,却已将我看透。”
秦九叶神情一顿,剥莲子的手也停在那里。
她身旁有许多心细如发之人,譬如李樵,又譬如许秋迟,就连唐慎言也有几分看人的本事,而她更多时候只有看银子的本事,生活中并没有太多闲心去观察旁人。
秦九叶想了想,终于有些明白了这一切的缘由。
她能精准勾勒出对方的轮廓,也许是因为他们其实有些相似吧?
她熟悉那种境况,那是常在广博天地间照见渺小自己后的不甘,也是常用那副渺小身躯求索挣扎过后的寂静。早春新雨后,村道变得泥泞,在果然居繁忙生意间少有的闲隙中,她也常是如此望向窗外云雾中的那片远山,并思索自己无聊的人生的。
可这念头不过钻出一瞬间,便被她彻底打消了。
对方出身青重山书院,就算只是一无名书生,也强过她这村里走出来的江湖郎中百倍,又怎会和她有着相同的心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