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叶留意到对方诊脉时的手法与龙枢大多数医者都有些不同,双手同时诊脉,一手问心肝,一手探命门,第一指节侧翻格外用力,观之好似抚琴高骨压弦的手法,令人赏心悦目。
然而医者看病问诊,光好看是没有用的。
四周安静得连每个人的呼吸吐纳都听得一清二楚,不知何时,那领路的道童已经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先前去悬鱼矶招人的那名黑脸大汉。他与那佩剑的道士一人守在那元岐的床榻旁边、一人守在门口,显然一个负责监工、一个负责抓逃。
秦九叶无声叹息,又抬眼去偷瞄那七姑,却见她面色发灰、冷汗涔涔,咬紧牙关也难掩彷徨之色,心下又是一阵暗暗着急。
虽说这元岐身体孱弱、底子薄了些,但开些温补固元的药你总会吧?虽做不到药到病除,但多少能够缓解一些,对方也是挑不出错的,总比你现下一言不发、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强些吧?
果然,片刻之后,一旁的那佩剑的道士有些不耐烦地开口催问道。
“诊了这么久,可诊出什么没有啊?”
七姑慢吞吞缩回手来,下意识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讪笑一声后斟酌着开口道。
“观主少壮朗健,正是精气饱满的好时候。眼下应当只是有些忧思过度,伤了神韵,待我开上一副药,再佐些十光散入眠,便能精神焕发、重振威风了。”
对方此言一出,整个房间内便有一瞬间的静默。
外行人或许不知,但行医问药之人都知晓何为十光散。这东西乃是早些年从南海外传入龙枢一带的,药性霸道、药力绵长,只需二三钱便能令一名成年男子昏睡上一整日。但它并无治病的功效,只是说得好听点便是镇痛有奇效,说得难听些便是给将死之人缓解痛苦用的麻痹之物,医者是不会轻易说出这个名字的。
这些隐秘之事寻常病患大都不会知晓,但这元岐好歹出身道观,对药散一类的东西未必不熟悉,这七姑只怕是要遭殃。
秦九叶眼珠飞转,心中的焦虑快要溢出。
下一刻只听那暖榻上传来一声叹息,那元岐果然开口说话了。
“十光散?”他的声音带着点笑意,语气却透着一股寒意,“怎么?你是觉得我无药可救了?”
对方此话一出,那七姑吓得当场跪地求饶。
“观主英明!小的、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小的只是说这十光散见效是最快的,当下能解观主的燃眉之急。观主若是不喜,我这便另寻些能立竿见影的方子来……”
还立竿见影的方子?那元岐的破烂身子骨病得不是一天两天了,真想根除沉疴旧疾,怎能急于一时呢?
秦九叶听得频频摇头,心思却还得分出一半来忧愁自己那点小算盘。
早前她还指望着登船后能见机行事,说不准能私下同这元岐交流上几句、问一问那秘方的事,可事到如今她算是看明白了,这江湖中人一个赛一个的不好惹,她若贸然开口,难免会被人怀疑目的和用心,到时候别说探消息,只怕都别想活着下船了。
她这厢正想着,突然听得身后砰地一声响,一阵刺鼻的烟雾弥漫开来,却是那一开始抢在前面的大汉丢出一颗烟丸来,随后趁乱撞开房门夺门而去。
这一出实在令人始料未及,秦九叶离得近些,当下被呛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只道原来这质量好的烟丸是如此有用,想着日后一定要搞些来傍身,下一刻突然便觉身后白光一闪,烟瘴中那咚咚远去的脚步声戛然而止,门外走廊再次归于死一样的寂静。
片刻后,那黑脸汉子的身影自烟瘴中走出,脸上依旧是那副神情。
“没点本事也敢上我方外观的船。可是觉得我们好欺负、一心只想着来混银子?”
对方的声音轻描淡写的,秦九叶却看到了他收剑时吞口上沾染的血迹。
江湖上风言风语近三月,直将这方外观说得凄风苦雨、终日饮恨,如今一见可远不是那么回事。至少这使剑的黑脸汉子绝非等闲之辈,身上煞气十足,绝非传闻中所说的那留守观内的武功微末的幸存弟子。
是天下第一庄已经插手了吗?这方外观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眼前这一局究竟又要走向何处?
秦九叶又重重咳嗽了几声,总算将那烟丸的烟气从肺里挤了出去,随后想定了什么,上前一步开口道。
“小的杨远志,是……”她略微一顿,眼睛瞥一眼那瘫坐在一旁的女子,顺势说道,“是七姑的旧相识。方才听七姑所言,得了些启发,斗胆上前一试。”
地上的七姑闻言,颤巍巍抬头看她一眼,显然有些不明所以。
秦九叶没有看她,径自趋走上前,不等那佩剑壮汉反应过来,已将药箱摊开在地上,占好了位置。
有了那大汉的前车之鉴,她只道自己的生路决计不在身后的那扇门上,而在这张病气缭绕的暖榻上。
方一走近那张暖榻五步之内,她鼻间便嗅到一股微弱香气。她一边低头假意摆弄药箱,一边偷瞄那张放在暖榻旁的桌案。
那张镶嵌着细碎螺钿与宝石的小案上堆满了烛灯,烛灯间放着一只青釉狻猊香炉,那淡淡的香气便是从其中溢散出来的。
炉顶已无半点烟气,想来其中之物已然燃尽,但她仍能分辨出这点残存的香气是什么。
那是乌松子研磨成的粉末,纯度很高,几乎没有掺些其他香料。乌松子药性霸道,只需指甲缝中的一点,便能令人陷入昏睡,制成香粉燃烧后更是见效迅猛。只是此物不可长期接触,长期服用会令人神智昏聩。
最重要的是,它还是十光散中最主要的成份之一。
她终于知道为何方才这元岐听到“十光散”三个字后会有那般反应了。
他连乌松子都直接用上了,十光散于他而言早就没什么用处了。
秦九叶收回目光,弓着身子将脉诊摆正位置,随后示意那元岐伸出手来。
手指搭上那元岐手腕的一刻,秦九叶瞬间便明白了那七姑方才为何会露出那样的神情,又为何会好似中邪一般说出那些颠三倒四的话来。
因为这元岐身上除了病,还有毒。
那是一种经过反复调试、用方配比都很巧妙的毒。虽说是毒,却能驯化人的五腹六脏,能在短时间内调动起一个人全身经脉的力量来。但一旦断服,毒性便会带来反噬,令中毒者生受五内俱焚之苦。
而那样的痛苦,便是焚烧多少乌松子粉也不能尽数缓解。
秦九叶目光微斜,又飞快瞥了一眼暖榻上的元岐,终于有些明白此处昏暗的光线和那三层竹纱帐究竟是为了遮掩什么。
暖榻上的人衣衫单薄,几乎遮掩不住那具身体上的血痕。那是毒发之人难以消除痛苦近而出手自残留下的,旧的还未愈合,新的又添其上,开放的创面经不起任何粗糙厚重布料的摩擦,只能覆着轻软的料子。而若非此人眼下身处病中,只怕这些伤痕远不止于此。
这等奇毒,若是第一次遇上,她或许也没有十足把握。但她并不是第一次见这种毒了。
定了定神,秦九叶抬头看向那元岐、沉稳地说道。
“观主之症需得精炼丹丸、连服半月方有根治的可能,若是时间紧迫,在下也可先行一遍针缓解些许……”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那元岐不耐烦地打断了。
“没那个必要炼丹煎药,行针吧。”
第129章 幽夜晴风
“请观主稍等片刻,我去取针来。”
秦九叶说罢,起身离开那张床榻,走向自己放在一旁的药箱。转身的一瞬间,她感受到了那七姑投在自己身上的求生目光。对方显然将活着从此处走出去的希望寄托在了她身上,恨不能自己变成一根针供她差遣。
这种希望是令人颇有负担的,秦九叶尽量不去看那目光,取了自己的毫针便又返回床榻前。
“请观主除衣。”
床榻上的元岐没说话,眼睛却眯了眯。
一旁立着的那佩剑道士见状,当即冷声道。
“就隔着衣服行针。别磨蹭,快着些。”
秦九叶望一眼那元岐瘦骨嶙峋的身体和领口隐约的血迹,当下有些明白了这年轻观主的顾忌。就算他眼下起身都有些困难,但他毕竟还是一观之主,不能在一个江湖末流走方郎中面前坦露自己难看的病体,更不能让外人瞧见他身上那些自残抓挠时留下的伤痕。
若是在果然居,她早就已经上手扒衣服了。
可此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若是敢上手扒衣服,人家便敢扒她的皮。
秦九叶在心底长叹一声,只能采取迂回策略。
“那烦请备些酒来。”
三大坛酒液倒入盆中,秦九叶先用其净手、洗针,随后用浸透酒液的帕子将要行针的部位擦拭了一遍,薄衫被酒液打湿些许、粘在皮肤上,一来算是起到了些许清洁的作用,二来也让衣服下的身躯肌理能够呈现出一点轮廓来。
对医者来说,全力以赴自是不必多说。而对病者来说,不可讳疾忌医是最基本的要求。从前那些贵族得了见不得人的病,总要遮遮掩掩,又搞出了什么“悬丝诊脉”的花活,不知耽误了多少病情。而眼下她竟要隔着衣服行针……若是让她那死鬼师父知晓了,定要用瓢敲破她的头。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催眠自己已习得了隔空视物之妙法,随即双目圆瞪,拈起第一根针来。
她的针法虽算不得登峰造极,但却以迅疾精准出名。整个九皋若真正可以做到隔空定穴、配穴有力的医者并不多,她便是其中之一。
她不是什么天资卓越之人,自幼已懂得勤学补拙的道理,与其说是她那懒散师父教会了她,不如说是丁翁村那无数病患成就了她。吃过苦的人都很会忍耐,付不起昂贵药钱便只能用行针来缓解,扎偏了地方也不会叫痛,她便是在一次次试错和被宽容中练得了一身本领。
秦九叶紧抿嘴唇,一根根毫针在她指尖稳稳落下,随着她指尖轻轻捻动后便立住不动了。
然而定得准穴位只是开始,进针是提捏是舒张、行针是搓是摇是捻转才是关键,而后者直接决定了针行所至能否得气有效。
只是现下那元岐身上遍布伤痕,又隔着一层衣衫,就算她再如何小心谨慎,难免还是会在行针过程中触碰到对方痛处。
终于,在她落下第十根针的时候,病榻上那脸色苍白、长发披散的男子突然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疼死了。你找死吗?”
与此同时,那守在暖榻旁的道士已长剑出鞘,剑锋瞬间便横在她的颈上,剑气带走了她半截头发。
秦九叶一惊,手中的针险些在那元岐身上捅出一个洞来。
到底是她疏忽忘记了,眼前的人不是丁翁村的老王头或是窦五娘,而是元漱清的义子、方外观如今的观主。就算对方年岁不大,也是个不折不扣的习武之人,即便是在毒发之际,也能一掌将她拍死。且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似她捡来的那少年一般能忍的。而对于江湖中人来说,病痛带来的怒气最有可能便是宣泄在那前来诊治的倒霉郎中身上。
冷汗一瞬间冒出,秦九叶强忍住挣开对方的冲动,任由对方用一种近乎蛮横的力气捏着自己的腕骨,低声开口道。
“观主息怒。小的并非有意,只是沉疴闭塞了经脉,需得先用针法将已封闭的穴位冲开,才好通顺经脉、缓解逆行之苦。”
她知道说话间那元岐一直在打量自己。对方的眼神很湿冷,像是某种蛇蟒窥伺猎物时的眼神。是以她说完之后便垂下头去,极力不去看那病榻上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对方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你倒是有些本事。先前那几个还做不到这一步,一个个只会跪地求饶。”
秦九叶听闻此言,紧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一些。
她已极力暗示过自己身为医者的价值,针未行完之前,对方应当不会真的对她喊打喊杀。
果然,下一刻那守在一旁的道士当下收了剑,又冷冷催促道。
“愣着做什么?继续。下手轻些。”
秦九叶不敢耽搁,连忙提针继续。
江湖中人修炼了一些特殊功法之后,浑身上下的要穴都会发生变化,医者行针时需得格外认真探查才能避免出错,尤其是毒发或走火入魔之人,其心脉错乱、经脉逆走是常有之事,稍有不慎便会铸下大错。
但有了方才那一遭,她便绝不能出错。一旦出错,这元岐是否会死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活着走下这条船。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就算步履维艰、进退两难,又能怪谁呢?
深吸一口气,秦九叶不再胡思乱想、耗费心神,只专注于眼前要行的这七十二道针。
她每下一针,脖颈后背上的冷汗便多一层。待那七十二针全部行完,整个人已如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七十二针,针针入穴,不差分毫,就连刺入的角度和深浅都被拿捏到了极致。方才游走生死之间的压力陡然消失,秦九叶突然有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也不知自己那死鬼师父若还在世,是否会破天荒地夸上她两句。
最后收了收尾,她来不及去擦脸上的汗水,只起身轻声说道。
“回观主,针已行完,只需再静卧一炷香的时间,便可起身了。”
那元岐脸色似乎缓和了些,只是开口时仍气若游丝。
“曾青,让她留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