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下一凛,下意识又向后靠了靠。
她同他已经离得很近,可她似乎还嫌不够近,几乎是拼了命地贴着他,只因此处墙壁是如此陡峭,而她总觉得自己但凡再探出一点身子,便有可能被那下方巡视的士兵发现。
若曾有一刻能令她觉得,离他越近便越安心,便是眼前这一刻了吧?
李樵盯着女子耳后碎发露出的一点侧颜,许久才收回目光,压低声音问道。
“阿姊喜欢这里的景色吗?”
“喜欢。”她从未如此肯定过一件事,说出那两个字后,又有些感慨地低下头去,“原来在高处见到的景色,是这般模样啊。”
原来她不是不喜欢高处,她只是从没有过登高远眺的机会罢了。她的前半生都趴伏在那些低矮的屋舍间,连爬上四条子街后巷破院的老桑树都觉得是奢求,更莫要提那些身份显赫之人才能登上的殿台楼阁。就算去到悬崖绝壁之上,她的眼中也只有那些能换银子的草药,从未装下过更多的风景。
但高处的风景原来是如此开阔的,像是一眼能将世界望到尽头,又像是看到了这世界目之不能及的无穷。
少年似乎很喜欢她的答案,不知想起什么,又靠近些追问道。
“是那姜辛儿的功夫好些,还是我的功夫好些?”
秦九叶闻言,不由得转头看向对方。
他向来以乖巧示人,很少带着这种自然生动的语气说话。此时此刻,他似乎就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少年郎,正热切地期盼着她的称赞,同村口那放牧归来、报数后一只羊也没有少的牧羊少年没什么两样。
秦九叶细想一番,如实开口答道。
“她更稳些,你更快些。”
然而对方显然不太满意她的说法,又一字一句地给她分析道。
“她那日不过是带你翻了个墙头,同走平地没什么分别。我可是带你出了翻上了九皋城的城墙。这里的城墙放眼龙枢各地,也算得上险峻了。”
那听风堂的院墙再不济也有一人多高,总不至于同平地一样吧?
秦九叶觉得有些好笑,但终究还是认真点点头。
“你说得有理。所以还是你更厉害些。”
少年那双浅褐色的眼睛中瞬间放出光彩来,笑意像永不枯竭的泉、几乎从那瞳仁深处溢出来。
他还在调整气息,方才那一番奔袭动作使得他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奔腾起来,夏夜高空里风的味道在他周身流转,有种说不出的躁动与热度。
有什么东西就藏在其中。
“阿姊如果喜欢,我可以带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饶是心中有所预感,秦九叶还是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她想,这是因为他说的那句话,也是因为他说这句话时脸上的神情。
同眼下这个神情相比,过往岁月中他勾动嘴角的样子根本算不上笑。原来少年的笑是这样清澈而热烈的,像那晚听风堂里醉人的大庐酿,也像炽热日光下不见边际的湛蓝湖水。
他笑得那样好看。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秦九叶也笑了。
尽管她在心中告诉自己:他只是说说而已,但看着那样一张生动明媚的年轻脸庞,谁会不想跟着笑笑呢?
“我若说想去那都城皇宫金顶、极北雪山之巅、南海仙岛迷窟,你也能带我去吗?”
她话说得有几分玩笑意味,她本来是很不会同人开玩笑的那种人。
“金顶和雪山需得等待合适的时机。南海我没去过,你可以等我先打听一番……”
对方答得很认真,而他本不是会这样认真回答这种问题的人。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他似乎有些死心眼?其实她也不过随口一说,他那样伶俐的人怎会看不出呢?
他仍望着她,似乎只要她点头,他便真的会去打听那从来没有人去过的地方,为她生生开出一条路来。
但她终究还是低下头去,再抬起时笑意已淡了许多。
“等你打听出来,我怕是头发都要白了。”
不远处,那追杀未果的追云在护城河外徘徊了一阵,便牵着马离开了,许是又回到湖面上参与那场乱斗了,弩台上巡视的士兵正在换岗。
秦九叶知道,她这“一晌贪欢”该结束了。
她轻轻拉了拉少年的手,低声道。
“走吧。”
那些鲜活的神情从少年脸上渐渐褪去,他转瞬间又变回了平日里那副沉默乖巧的样子,随后带着她从城墙上小心跃下。
城外荒草掩埋的土路间,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沉默地前进着。
穿出一片低矮的树丛,秦九叶站定后左右张望一番,终于率先开口打破沉默道。
“此处离湖边那条小路倒是不远,等一会那些人走远了,我们便去寻个落脚的地方……”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转过头去的时候,却见李樵浑身紧绷地望着前方。
秦九叶顺着他的视线向远处望去,只见不远处靠近水边的浅滩上有一株枯萎的柳树,树下似乎斜倚着一道白色身影。
那是个年轻女子,肤白似雪、细眉红唇,一头乌发散落在肩,衬得那露出的半截脖颈更是肤如凝脂。她穿了件通体雪白、不见一点杂色的雪缎袿衣,唯有一双缠丝绣鞋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这样从头到脚都白得刺眼的装扮,却让人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聚在那殷红的唇和血色的足上。
她很安静,安静得同她身后的那棵枯树没什么两样,以至于若非李樵提醒,秦九叶根本没有留意到那里还有个人。
但她此刻散发出的气息又是那样危险,就连秦九叶这样的普通人也觉得背脊发凉、不寒而栗。
下一刻,女子红唇轻启,声音魅如鬼语。
“那些老家伙们实在没什么看头,本以为今夜这风是要白吹了,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呢。”
第122章 朱覆雪
所谓彩云易散、好景不长,对于那种八字大运本就不佳之人来说,更是如此。
秦九叶心中一阵哀愁,想着自己今日不过是顺手赚了那王逍几块碎银,老天便要看她不顺眼了吗?
深吸一口气,她小心抬起眼皮观察起那白衣女子来。
瞧对方这架势,定不是当真来看热闹的,许是蹲在这等着渔翁得利,又许是来伺机寻仇的。她和李樵方才本是误入乱局,但在不知情者看来或许没什么两样,只怕对方是在考量她是否也是这场争斗的参与者之一。
然而不论究竟是何种情况,眼下当务之急定是离开此地。
想到此处,秦九叶厚着脸皮拱手行了个江湖礼。
“我同我阿弟深夜迷了路,方才找对了方向,却不想遇见女侠在此休憩,多有叨扰,这便先告辞了。”
她说罢,拉起李樵转身便要离开。
下一刻,一道有些沙哑的年轻男子声音突然响起。
“惊扰了我家门主练功,想走便走吗?”
秦九叶这才发现,女子身后那株枯败的柳树后,竟还站了另一个人。
那人从树后走出,是个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少年,也是一身白衣,身量已长得很高,脸儿很是白皙,五官也生得秀气精致,眼下那颗痣为他添了几分妖冶,按理说来当是个俊美少年,可不知哪里瞧着就是有些别扭。
秦九叶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会,发现那白衣少年自走出后便一直望着她这边。她又仔细分辨一番,随即意识到对方并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她身边的人。
所谓冤家路窄,这莫不是遇上仇家了?
秦九叶嗓子发紧,轻轻碰了碰身旁的人。
“熟人?”
“不熟。”李樵摇了摇头,从头到尾没有看过那白衣少年一眼,只将头埋得更低,“不过那女子是落砂门的朱覆雪。”
老唐曾说过,这落砂门是个近些年才起势头的偏僻门派,门主为女子,门中弟子却多为男子,每名弟子分散于各地石窟中修习秘法,以朱砂封门,有些终生不会相见,唯有门主一人知晓这些石窟方位。传闻这门主会待到窟中弟子修得正果后,在其出关之日将其功法吸干、占为己有,是为“落砂”。整个门派不可谓不邪门古怪。
如此一来,这门主的功法自然深不可测。而能钻研出吸纳旁人功法的绝学,也定是个不好惹的狠角色。
秦九叶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一门心思都在如何避险脱身一事上,竟忘了追究那少年明明只是初入江湖,又为何能似老唐那样的老江湖一般、一眼瞧出对方来头。
想她在果然居这些年,旁的功夫没有,这绝地求生、能屈能伸的功力还是有些炉火纯青的。眼下对方已经开口发难,一味装傻只怕是行不通的,只能先示弱示好探一探对方意图了。
行礼的手左右搓了搓,秦九叶当即做出一副恍然的表情,随即很是谄媚地笑了两声。
“原来是朱门主!天色委实暗了些,小的也是有眼无珠,这才认出来。小的家中是开药堂的,今日来这湖边也是来为各位英雄好汉送药的。我家的天枢丹最是有名,一粒下肚,保管聚气凝神、全身通络,江湖侠士出门在外都会备上一瓶的。”
她说罢,一双枯黄的小手在身上摸索一番,竟真的摸出一瓶药来,连忙双手奉上。
江湖中人对郎中的态度大都和缓些,只因在外行走伤痛难免,得罪了郎中便是断了自家后路。
然而那朱覆雪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半阖着眼、做出一副有些倦怠的神情,随即从那堆叠如云的裙裾下伸出一只脚来。
“玉箫。”
她身后的白衣少年闻言立刻俯下身来,小心脱去女子左脚鞋袜,将对方的脚捧在手心捏揉起来。
朱覆雪轻蹙的眉间终于舒展开来些许,再开口时声音中夹杂着些有意无意的呼吸声,听起来好似一支漏了风的笛子。
“今日这双新制的千丝履底子薄了些,走得人脚底生疼。也不知那琼壶岛上是否铺了毯子,若是没有,后日便坐步辇登岛吧。”
秦九叶低着头,耳边不时传来那两人发出的奇怪的动静,只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些尴尬荒诞。
这落砂门修得当真是正经功法吗?怎么看起来有些不对劲呢?
秦九叶缓缓将那瓶药放在地上,蠕动着往后退去。
“门主若是困乏,小的便先行告退了。”
她边退边用眼神示意身旁的人,抬眼看见李樵那张埋得很低、神情浅淡的脸,突然便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顺眼,同那叫玉箫的少年一比,简直高下立见。
原来多一分便嫌多、少一分便嫌少,是这个意思。
那朱覆雪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就在她与李樵准备转过身去的瞬间,那朱覆雪半阖着的眼瞥见了什么,突然便似来了精神头,半个身子都欠起来,两只眼珠子死死嵌在了黑衣少年那露出的半张侧脸上。
“等下。”
秦九叶身形一僵,只得停下脚步。
“这位小哥倒是未曾见过。一身轻功当真俊俏,就是方才离得远了些、又一直垂着头,没看清长什么模样呢。”
秦九叶察觉到对方眼神中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图,不动声色地将人往身后藏了藏。
“这是我阿弟。乡下出身,只怕碍了门主的眼。”
乡野出身,无所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