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谁在门外蹲一会都能扔出一百发暗器的江湖客们,此刻都像是又聋又瞎一般,皆当做看不见这出夜斗的大戏,毕竟谁家也不完全无辜,大家都等着自家掌门人凯旋而归,为自己明日在赏剑大会上的表现增添些许胜算。
这当真是江湖么?还是说这才是江湖?
江湖也是人扎堆的地方。而人多的地方,生存规则大抵都是差不多的。
秦九叶一声叹息,突然觉得自己从前收治过如此之多的江湖中人,却并没有真正了解过所谓江湖。
她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人,有些感慨地问道。
“你说,今晚这一出最后谁能胜出来?”
少年挑了挑眉,语气中有些不易察觉的轻蔑。
“不好说。或许在他们分出个胜负生死之前,那玉剑会先断了也说不准。”
秦九叶撇撇嘴,言语间有些叹息和失望。
“不是说这赏剑大会乃是云集了如今江湖上的绝顶高手?难道就没有哪位大侠能统领全场、力战群雄、拔得头筹吗?那狄墨人在何处?也不出来管管……”
身旁的人又是一阵沉默,再开口时语气和声音似乎都有些飘远了。
“我师父若在这里,他们统统都不是对手。”
“你师父?”秦九叶重复了一遍那三个字,有些疑惑地看向对方,“你先前可没说过,你还有个师父。”
“她已经死了。”
秦九叶闭上了嘴。
纵使心底有一万个好奇,但在她听到他开口说那句话的语气时,她就知道自己眼下问不出口那个问题。
等下,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会对他有好奇之心了?她不该好奇的,她应该躲开他、绕着走,离关于他的一切都远远的……
脚下土地微微震颤,那是数十名江湖高手在湖面上兴风作浪的结果。
下一刻,只见随因龙王对着伏虎的方向掷出一枚天雷火,却教对方一招四两拨千斤的一记拨云掌给推了回来。雷火在两方中央炸开来,四溅的水花碎成水雾,一时间遮蔽了众人视线,为了守住各自方位,众高手几乎不约而同地选择退回到岸边来,那观鱼童子落在最后,好巧不巧、直奔秦九叶的藏身之处而来。
秦九叶直觉风声逼近、不由得大惊失色,下意识便想趴伏在地上,可身旁的少年却一把将她提了起来,转瞬间已退到十几步之外。
一声巨响过后,秦九叶后知后觉地回头望去,发现自己先前藏身的草丛已变作一个大坑,坑里光秃秃的、半根草叶没有,而那随果龙王不知何时已立在坑底、手中多了一支长鞭上下挥舞,直取那观鱼童子方才落脚之处,长鞭所到之处寸草难留。
秦九叶盯着那大坑回不过神来,惊吓之余脑袋竟还能腾出些空闲想些奇怪事。譬如当初那樊大人在郡守府挖池子时若能请来这帮精力旺盛的宗师,哪里还需要十天半月?一个时辰便挖好了。
走神间,斜后方一片剑光亮起,却是那追云带着须臾梅峰十三子也杀了过来。
“何人躲在暗处看热闹?小心着凉拉稀!”
那凌霄派看来平日里在江湖中的招牌立得最是无暇洁净,眼下一朝被人目睹行这龌龊之事,竟成了杀意最浓的那一方。那追云当头一剑劈下来,径直将秦九叶那漂在湖岸边的舢板削掉一半。
饶是方才初见这场突如其来的刀光剑影,秦九叶也只是身形有些狼狈,可眼下这一幕却让她的心开始滴血。
她悲痛望着自己那在湖心打着转的舢板,突然间便从这血泪中吸取了教训、开悟了境界。
方才那些江湖门派装死是有原因的。有些事若是看见了便要给出个态度和评判,可这江湖中的破事哪里又说得明、断得清呢?不如装作没看见,到头来一句“未曾听闻”了事,省却麻烦无数。
只是待她想明白这个道理,一切似乎都有些太迟了。
那些江湖老辈活了这些年或许已不惧生死,但却最忌身败名裂,怎肯让旁人抓了短处、看了笑话?恼羞成怒之余,杀了他们灭口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樵拉着她转眼已退出百步开外,可四周那似有若无、好似鬼泣的风声仍徘徊不散。
“大难临头”四个字在秦九叶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担忧破财仍不能免灾,握着那少年的手,声音都有些哆嗦起来。
“现、现下怎么办?”
李樵实话实说道。
“四面都有人,没地方躲了。”
“那怎么办?”
“杀出去,离开这里。”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同平时并无差异,仿佛只是在对她说:今日的账算好了,还差三十九文钱。
秦九叶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怎么离开?船都坏了……”
少年脚下不停,目光掠过不远处乱石滩后的灌木丛,心中已有了定论。
“骑马。”
骑马?可是她不会骑马啊!
第121章 高处的风景
秦九叶感觉自己在咆哮,但实际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肺腑之间的每一丝空气都被这没有尽头的亡命奔逃榨干了,每次张嘴都只能听到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
新长出的苇草在她的面颊和四肢上划过、又痒又痛,踏过深一脚、浅一脚的滩涂,飞起的烂泥和受惊乱爬的小蟹充斥着她的视野,直至她一头扎进一片半人多高的灌木丛中。
马匹低喑的声响与有些躁动地马蹄声一起传来,那是凌霄派撑门面用的坐骑,匹匹都是没配鞍辔的烈马,李樵却根本不管,只寻了一匹看起来最健硕的,一个翻身便上了马背,一手薅住马鬃、一手将女子提起放上马背,双腿一夹马肚,那匹野性难驯的枣红色大马瞬间便高高扬起了前蹄。
秦九叶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连忙本能地搂紧马脖子,眼睛一闭、身体趴下。
她能感觉少年的身体将她死死压在马背上,他低喝策马,声音便透过胸腔在她后背上,震得她整个人都跟着颤起来。
马屁股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枣红色的大马发蹄狂奔起来。
不远处,那被乱斗缠身的追云好似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竟还能顾得上场外的一匹马,当下便从那空音的阵法中抽身,扭头追了上来。
“偷马小贼,别跑!”
秦九叶大惊失色,她本想回过头同那追云好好解释一番,自己只是情急之下借马一用、算不得偷,一切都是误会。可她刚想开口便发现自己在马背上被颠得七荤八素,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江湖中人都是这般骑马的吗?那日她从督护府衙到苏府的一段路哪里算得上骑马?充其量只是在遛马而已。
她心情悲苦,只得任由那身后的少年“裹挟”着在湖岸边一阵狂奔。
涨潮过后的滩涂上积了半人高的湖水,那匹枣红色的烈马感受到了身后有人追逐,竟被激发出了潜能,扬起蹄子便破水而过,两人一马瞬间掀起一道水浪来,微凉的湖水像是一块被击碎的玉石,碎片化作无数水珠迎面拍打在秦九叶脸上,令她几乎睁不开眼。
起先的惊恐慌乱渐渐褪去,她竟在这颠簸混乱中发起呆来。
马背上规律的颠簸令她的视野上下左右地乱撞,而在这颠倒混乱的世界中,唯有远处缀满星辰的夜空和少年泛青的下颌是坚定不动的存在。
他面上没有丝毫慌乱无措,方才的一番奔袭逃难,于他而言似乎不过只是家常便饭罢了,而她却感觉像是捱过了几个缺粮少炭的严冬般漫长。
如此来看,果然居那狭小逼仄的院子确实容不下他。
这广阔无边、充满杀机的江湖场才是属于他的地方。
月光似抖落开来的薄纱与绸缎,在平缓的大地上延伸。
不知何时,他们已冲出那片滩涂,马蹄离开泥地踏上坚实的土地,声音愈发清脆起来,而身后追云的声音竟还骂骂咧咧、穷追不舍。
秦九叶在马上被颠得七荤八素、东倒西歪,一抬头只见前方路已到了尽头,夜色中漆黑的九皋城门高耸伫立,城墙上隐约可见火把长明的弩台。
那是守城的弓弩营,但凡有人在夜间接近城楼,示警无用过后便会将其瞬间射成筛子。
然而那少年却一点要减速的意思也没有,反而夹紧马肚,直冲那护城河后紧闭的城门而去。
秦九叶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开口才发现嗓子眼一阵阵发紧,声音也随着剧烈的颠簸而颤抖着。
“你、你要做什么?前面没路了啊!”
少年因奔袭而剧烈跳动的胸腔就抵在她的后背,像一面被疯狂擂响的战鼓,不到城破的一刻决不罢休。
“翻城墙。”
他话音方才消散在风中,下一刻,秦九叶便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托起她的腰,带着她直冲夜空而去。
秦九叶此生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从前,她去过最高险的地方不过是那长着毒草的悬崖峭壁。她花了一日时间爬上、又花了一日时间爬下,每踏出一步都要喘息很久,每爬升一丈都要大汗淋漓。
而此刻不过一呼一吸之间,她却已跃过那传闻中藏着水怪的漆黑护城河,直奔焦州第一高的城墙而上。
她的双脚离开了那匹飞奔中的枣红色骏马,短暂逃离了尘土飞扬的地面,向着头顶那片星光明月而去。
她能看到古老而斑驳的城墙在她脚下飞速退去,守夜士兵的长枪在火把的映衬下闪着寒光,夜鹰夹紧翅膀与她并肩而行随后调转方向、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们的速度太快了。快到那城墙上飞起的灰尘几乎来不及落在她身上,快到那守夜的士兵合上的眼睑还未睁开,快到那夜鹰因胆怯而放弃了它的驱逐与狩猎。
秦九叶闭上了眼。
耳畔的风呼啸而过,不同于当初姜辛儿带她翻过那听风堂的城墙,这次的一切都像是加了速一般。
她能感觉到少年发力腾空时身体的紧绷,她随他跃起到达顶点,心也随着那一瞬间的滞空而停跳一拍,落下时每一根发丝都因失重而飞起,又随着他落脚的一刻回到原位。
她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他胸口的衣料,他似乎感觉到了,低低的声音自风中传来。
“阿姊怕高吗?”
秦九叶摇摇头,随即意识到对方并看不到,这才哑着嗓子答道。
“不怕。”
“那你可以睁眼了。”
揽在她腰间的手臂缓缓松开,秦九叶垂着头、慢慢睁开眼。
入目的第一样东西,便是九皋城墙特有的粗糙墙体,掺杂了礓石的夯土石块上是岁月打磨过的痕迹,而她那双有些发软的脚就立在最边缘的那块石头上,再往前一些,便是悬崖一般垂直而下的城墙墙壁。
他们此刻就站在突出的弩台城楼顶上,守夜士兵的影子在他们脚下晃动着,呼啸的夜风带着火把燃烧时的火油气味,将他们的声音和气味一并掩去。
李樵挑选了弩台守卫转身进入死角前的一刻落脚,眼下那些换岗的士兵正聚在一起、低声谈论着什么,时而远眺今夜格外晴朗的夜空,随后在她的视线中一掠而过,转身间,长枪上迎风而起的红缨几乎擦着她的脚底板而过。
秦九叶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想要后撤,却忘了此处几乎难寻落脚之地,本就发软的脚底板一个踩空,身形也跟着摇晃起来。
下一刻,她身后的少年已将牢牢她抱起,随后轻轻放在了一处更稳妥的地方。
秦九叶低头望了望,发现她的脚就踏在他的靴子上。
他站得很稳,身躯似听风堂里那株筋骨匀称的芭蕉,没有树的通直,但比树多了些许柔韧,她背靠着他,心下最后一丝慌乱便也渐渐褪去。
秦九叶咽了咽口水,下一刻抬起头来时,整个人却顿住了。
她望见了与这座石头城池日夜相对的景色。
天地似是悄悄开启的妆奁,那万顷碧波的璃心湖便是一面平铺其中的琉璃宝镜,夜空则像是一条盖在其上、点缀着宝石珠子的魔毯。那些白日里看起来巨大不可接近的船只,如今好似飘落在那宝镜上的一粒灰尘。世界在她眼前蔓延伸展,仿佛没有边界也没有轮廓。
秦九叶怔怔望着眼前的一切,几乎忘却了方才奔逃时的惊险和自己眼下的处境,直到一阵疾风吹起,将她的袴角高高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