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了半日的纨绔少爷面色不见红润反而有些苍白,闻言面无表情道。
“柳管事这又是何必?就算没有那梁世安,此处也不知被多少人上吐下泻过了,你此时才介意是否有些晚了呢?”
庭院中一时安静,一紫一绿,两看生厌。
片刻后,披着绒布的少爷再也忍不住,跑到一旁的花坛前吐起来。
“母亲已经不在了,这地方也不过只是一堆砖瓦罢了。”许秋迟擦擦嘴角,再站起身来时已与平日里无异了,“他的东西都翻过了吗?发现什么没有?”
柳裁梧神色也恢复了冷淡,眼神示意一旁木架上那梁世安换下的衣饰。
大到冠帽鞋靴,小到带钩玉扣,甚至是亵裤上的一根系带,都被整整齐齐地分开陈列起来,看起来莫名像是一具被剖解完毕的“尸体”。
“他身上除了二少爷先前递过的门帖,再无半点带字的东西。他的侍从我也已教人暗中搜过,并无其他发现。”
许秋迟叉腰扫视一周,仍是不肯轻易罢休,又撸胳膊挽袖子地亲自翻找了一遍,确定那些杂七杂八的衣物饰品中当真没有他要找的东西,这才一屁股坐回那石桌旁。
“梁世安近来明面上以收粮为名在各州频繁走动,实则与都城的孝宁王府一直暗通款曲。苏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定不会一点风声都没听见的。此番我邀他前来,他便顺水推舟地过来了。准备了这一番,好不容易将他灌迷糊、撬出几个字来,不能就这么放过他,还得再寻机会。”
柳裁梧沉默片刻,冷冷开口道。
“梁世安不过只是司农,就算同孝宁王府走得再近,也只是众多马前卒中的一个。就连他父亲也不过是春官府的人,怎么看都是个派不上用场的角色。与其盯着他,二少爷不如多花些心思在姜姑娘那边。”
许秋迟轻轻摇头,显然并不这般认为。
“逯府一案牵连众多,他是带逯四海入都城的人,虽是以巡查归来顺路的名义,但那些司隶校尉查到一半竟不了了之,我心中疑虑难消。这几日你派人盯紧他,有什么风吹草动第一时间告诉我。”
柳裁梧点头应下,随即想起什么,不咸不淡地开口道。
“大少爷正在回城的路上,已派人各处寻您呢。这几日若是回府,只怕少不得要碰上了。”
“反正早晚是要碰上的。”许秋迟叹息一声,面上却无半点烦恼惧怕之意,“且先让他一个人在这城里城外多转转吧,就当认认路了。”
顿了顿,他还是开口问道。
“秦九叶人呢?”
柳裁梧没有立刻回答,拿起一旁那盘剥了一半的鸡头米。
新剥好的鸡头米因处理得太过干净,猛地一瞧还以为是一盘珍珠,盘子四周整洁得连一把竹刀或铜片都瞧不见。却见那绿衣女子伸出手在盘中随意拨弄一番,徒手连剥三颗。
“秦姑娘仍在璃心湖附近,看样子一时半刻都不会回果然居了。她有意提防着二少爷,没有告知她家老翁自己的行踪,不过她那药僮已将先前送去的山参灵芝尽数收下了。所谓吃人嘴短,果然居还是在二少爷手心里捏着的。”
许秋迟看着那一颗颗坚硬的鸡头米在女子手中瞬间“皮开肉绽”,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拿捏一个村野药堂,竟还要我献上三盒山参灵芝。柳管事觉得,到底是我太过不济,还是那郎中太难应付?”
柳裁梧停顿片刻,如实说道。
“是二少爷自作自受罢了。”
许秋迟笑了,紧了紧身上的绒布,手便向那盘鸡头米伸去。
“柳管事这双手除了打算珠分外利落外,剥起这鸡头米也是越发趁手了。不如……”
“偷米”的手啪地一声被打掉了,柳裁梧的声音冷酷响起。
“这是供给夫人的。二少爷若想吃,先向怀玉婶请示过后再来找我吧。”
柳裁梧说罢,端起那盘鸡头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裹着绒布的少爷靠着石桌缩了缩微凉的手脚,随后吹了吹那石桌棋盘上的灰尘,喃喃自语道。
“时间过得可真快。一眨眼的工夫,便又要到这一天了啊。”
第117章 黄姑子
琼壶岛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从前只供重犯狱卒活动,其间偶有官船登岛、停留数日,都还应付得来。只是如今岛上已许久无人踏足,多少有些荒蛮味道,若大半个江湖门派齐聚于此、吃住都在岛上,只怕再怎么排布也是不够的。
是以今年的赏剑大会,除最后一日观开锋礼是在岛上,其余时间各门各派都会宿在自家船上。
这番安排一方面可以保障私密性,关起门来商议事情不必担心有被听墙角的风险,另一方面也是给足了各自空间,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纷争。有恩的离得近些,有仇的便躲远些,想要结交便登船拜访一二,不想结交便掉头离开,若是当真遇到什么麻烦,也可当下撤离,可谓一举多得的绝妙安排。
白日里的亮相耗费了各家不少心血和体力,眼下太阳西斜,湖面上的船只都据守一方、按兵不动,船上也少见人影晃动,各自都在休养生息,为明日的“鸣金”做准备。
各艘大船间,零星有几条小船穿梭其间,船上大都只有一人,披蓑戴笠站在船头,一边撑船一边四处张望着,若有大船上的人招呼、投下石子落入湖中,这些小船便会立刻靠过去。待靠得足够近了,这些“船夫”便会摘下斗笠和蓑衣、露出脸来,示意自己“周身清白,两手空空而来”,随后拉开遮在船底的荷叶,露出下面真正的货来。
不同于那只敢聚集在岸边石舫的半吊子,这些是真正游走于江湖各家势力之间的生意人,江湖中人喜欢将他们称作“黄姑子”。
黄姑子是一种喜欢聚集在江尾河口处、食腐食杂的小鱼,这种鱼长得快、生存能力强,又很是狡猾难捉,哪里都有它们的身影,像极了这些混迹江湖、卖力讨生活的贩子。
今年在城郊湖心时他们便是“船夫”,明年若在桃林梯田他们便是“茶农”,后年若在南海荒岛他们便是“摆渡人”,大后年到了万峰绝顶他们便又成了“挑山工”。
总之哪里有江湖,哪里便有他们的存在。
有些黄姑子卖的是消息,有些卖的是兵器暗器,有些卖的是毒药伤药。总之,只要有需求,便没有他们做不成的生意。
尽管多数时候各门各派都会自备疗伤圣品,随身兵器更不会假借他人之手,但也有特殊的时候。譬如那年灵遥山赏剑,五大神峰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连日的雨水混着山间泥沙碎石将上山的冲垮大半,不知是哪家先起了邪念、借此发动门派之争,数十门派皆被困山上,一夜之间青松翠柏间血流成河,往常几两银子便能买得一瓶的金疮药,愣是被哄抬到了上百两银子。
但那也没什么用,该死的人还是死了一片,灵遥山下几个镇的棺材铺子都被踏破了门槛,连夜进山伐木也供不应求。此后江湖很是平息了一段时日,算来如今已有十余年。所谓世间大势和久必争,众人都估摸着,这新的“血战”只怕也是不远了。
黄姑子们各自清点着自己今年要出的货,铆足了劲要等时机成熟再好好赚上一笔。
谁也没注意,小船们中间不知何时混入一条小舢板,舢板的船头坐着个小小的身影,身上顶着块不知从哪寻来的破草席,草席上还沾着半片菜叶子。
秦九叶“征用”了老秦送菜的小舢板,穿梭于千帆百舸间,从午后太阳最毒辣的时候一直忙活到太阳西斜,总算是摸明白了这江湖生意中的门道,现下已经能游刃有余地穿梭其中,只是撑船的速度有些赶不上趟,总是被旁人抢了先。
好在她的目标本就只有那一个,假意在湖面上游走也只是不想目标明显、引人注意。
秦九叶撑着船再次回到方外观那艘楼船旁徘徊着。烈日当头,湖面上连一处树荫遮挡也无,她就顶着那草席枯坐在船头,每过一刻钟便拉下草席四顾一番,然而那艘楼船却自始至终没有动静,莫说扔下一颗石子,就连个人影也瞧不见。
莫非那元岐已然病重?还是早些时候被那王逍气得又吐了血?还是他已打定主意闭门谢客、彻底做只缩头王八了?
秦九叶心中忐忑,头一回对自己所做之事连三四成的把握也没有,除了等待还是只有等待,这滋味可当真不好受。
从前她打理果然居的生意,多年下来早已轻车熟路,恨不能连村里新长出来的一根草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可如今漂在这不见边际的璃心湖中央,她只觉得自己仿佛成了那水中一片孤零零的萍草,四面茫茫、不见边际。
如是这般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秦九叶便有些坐不住了。她自认从前做的活计更加辛苦,断然不肯就这样认输。她八岁拜师学医,十七岁出师,二十岁立了果然居,什么艰难困苦没经历过?如今她已是二十又五的年纪,多吃了这么多年的米糠,还怕熬不过这一关?何况是她自己找上门去领了差事,无论如何,总不能让督护府院中的人看了笑话。
摸了摸藏在腰间的那半块玉佩,秦九叶咬咬牙坐起身来,开始撑着船往更远一点的水域摸索而去。
璃心湖中遍布暗汀小渚,另有青翠绿意浓的小岛高低错落其间,大船不宜穿梭,小船却灵活得刚刚好。秦九叶仗着今日天晴无风、湖面风平浪静,便在各处钻来钻去。
每经过一艘船只,她便假借推销丹药之名观察船上情况。大到哪个门派分属几艘船只、小到每只船上都有何人,都被她一一记录下来。她一边划桨一边小心张望着,既希望无人注意到她,今日就这么平平安安、万事大吉地渡过,又在隐隐期盼着发生些什么,能让她这一整日的辛苦没有白费。
在湖面晃荡了一大圈,日头又沉下去些许的时候,秦九叶再次回到了方外观船只附近。
那艘雕龙画凤、两层楼阁的大船依旧没什么动静,就算靠近了立起耳朵去听,也连一丝人声也听不到。
秦九叶不禁有些心生疑惑。那方外观的船里当真有人吗?还是说那整船的人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旁处?
咕咚。
后侧方一声石子落水的声响,离她约莫十余丈远。
秦九叶回过神来、转头望去,便见身后另一艘大船上逆光立着个人,似乎是在同她招手。
秦九叶环顾四周,其他黄姑子早已看出这片没有生意、纷纷去了别处,是以附近只有她一艘舢板,断无可能是在叫旁人。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离日落还有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她同李樵约好了晚些在璃心湖西侧的豆儿淀碰头,眼下算算时间,倒是刚好能做一单生意。
尽管她今日并非为了赚银子而来,但果然居当家掌柜的“优良传统”不可断送,送上门的生意岂有拒绝的道理?传到丁翁村上下一百多口人的耳朵里,岂非笑话一桩?
就只是一单生意而已,说不准还能探一探消息。接完便离开,没什么不好。
秦九叶如是这般想着,调转船头向那艘大船而去。
太阳暴晒了一整日的热气开始在湖面上囤积,四周一丝风也没有,人被困在船上,就好似被闷在一只看不见的罩子中,稍一动弹便是一身热汗。
西沉的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汗水顺着脸往下淌,秦九叶懒得去擦,只低头卖力地撑着船。撑着撑着终于划进阴影之中,她抬眼定睛望去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那艘大船有些眼熟,似乎正是今早曾与方外观并排争浪的秋山派大船。
秦九叶手一抖,屁股下的小舢板跟着一歪,险些在湖心打了个转。
这可怎么办?元岐没蹲到,反而蹲到了他的对家。
为了套那元岐的信息,她先前在唐慎言那里做了不少功课,可却唯独没怎么多问这秋山派的情况。那王逍是何性情?是否当真如江湖传言所说、是个贪利忘义之徒?这秋山派门风如何、规矩是否森严?有没有一些修炼邪功的掌门或是为情所困性情大变的魔头?
秦九叶搜肠刮肚地回想着,小舢板也随之在湖面上停了下来,那大船上的人见状,当下似乎便有些不耐烦,抬手又掷出一颗石子,正正好落在她面前不到一丈远的地方,威胁催促的意味不言而喻。
眼下进退两难,不是撤退的好时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秦九叶不敢抬头去看船上之人可怕的目光,末了在心底哀叹一声,只得认命地继续撑船,缓缓将舢板靠近那那艘船的船舷。
那船吃水颇深,也不知装了些什么。船上的人扔了半截绳梯下来,秦九叶顺着那梯子费劲爬上,双脚踩在甲板上后才彻底看清,召唤她的人是个身形魁梧、穿着甚是讲究的中年男子,腰间那柄长剑瞧着很是不俗,她虽算不上懂门道,但作为一个摸过不少江湖杂鱼兵器的村野郎中,也看得出那剑绝非门派中一名普通弟子可以拥有。
但这都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她离近了才发现,这人衣着看起来同先前在湖边远观过的王逍一模一样。
那秋山派掌门死了亲儿子,倒是便宜了这门中第一高手,瞧这迎风而立、不可一世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这一门之主本主呢。
秦九叶咽了咽口水,一边摘下头上的斗笠,一边恭敬行礼道。
“小的应召而来,不知侠士想要看些什么……”
那中年男子并没有立刻接她的话,而是目光警惕地在她身上扫了一圈。
“你是哪个?怎么先前没见过?”
秦九叶心中一跳,暗骂这王逍眼神忒厉害,一眼瞧出她是个生面孔。
黄姑子们每年都会跟着各门派四处晃荡,时间久了大都能混个脸熟,自己则是第一次做这种生意,自然会惹人生疑。
想到这里,她连忙堆上笑脸、很是恭敬地回话道。
“侠士好眼力,小的姓杨、名远志,确是今年才做这生意的,不过先前也跟着黑水寨的廖舵主涨了些见识。那年云门山一战,我可是为他鞍前马后、跑了不少伤药呢。”
说瞎话令人口干舌燥,秦九叶声音有些沙哑。
她当然并没有同那什么廖舵主有什么交情,只是先前背过他的尸体罢了。这也是她为什么会提起此人的缘故。因为一个死人是无法开口揭穿她这点见不得光的底细的。
而她提起黑水寨,并不是想要眼前这位当真高看她一眼,目的只是为了让对方卸下戒备心。
这是拉生意的话术,她从前出入擎羊集的时候也是经常用到的。十次中,约莫九次都会成功。
从擎羊集到赏剑大会,江湖之中的规矩都是如此。她只不过从一个风浪小些的江湖,去到了另一个水域开阔的江湖罢了。
果不其然,对方的神色缓和了些,但望向她的目光仍透着一股寒意。
“既然是新来的,规矩懂不懂?”
秦九叶一愣,随即下意识瞥了眼四周,瞬间有些明白过来为何这大船甲板上只得眼前这一人,而对方为何又要问她规矩的事。
这王逍是秋山派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现下是要通过她做些见不得人的交易,不想让旁人看见,这才屏退左右,又只叫了她一人上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