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护有所不知,这洹河湾一带经常落雨,春夏之际雨水多的时候,附近河滩几日不管便会长满荒草。荒草遮蔽视线,反而容易藏下隐患,更莫要提这河两岸有时会有滑坡,巡查和清理的活计一日不敢懈怠,车辙印想必就是那时留下的。”
邱陵闻言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顺着那几块木板向河边走去,不顾鞋靴被河水打湿,一脚踏入河边泥泞之中,在那河水被搅动浑浊前,准确无误地从其中摸出一条铁锁链来。
高全眯起眼来,宋拓见状总算是学乖一回,不等对方开口,连忙主动解释道。
“此处常发洪涝,这锁链那头栓的应当是镇水用的铁牛,少说也有上百年,可不是最近才添的。”
那锁链有小臂粗细,确实锈迹斑斑,露出的一段上缠满了水草和枯枝,露在水面外的部分常年风吹雨打已经褪色腐朽,化作一大团棉絮一样的细丝飘荡在水面上。
邱陵静静看了一会,突然走向那团草絮,随后抬手将它们一一扯下扔在一旁,高全见状连忙与另外两名小将上前帮手。
破布棉絮很快堆满了岸边,浅滩露出,一小将发现了什么,低呼道。
“这里!这里有道印子!”
宋拓一惊,腿肚子发颤,勉强往前挪了一步,便见那靠近河岸的淤泥中,隐约露出一道凹痕来,那凹痕一路从近岸处延伸进洹河深处,又宽又深,显然是沉重之物拖行而过的痕迹,被河水冲刷数日仍未消失,只是先前被那些水草遮挡了个严严实实,离得再近也很难觉察。
“宋大人,这清理荒草的车总不会开到河里头去吧。”
高全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宋拓的双肩瞬间垮了下去,口中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邱陵的目光顺着那道凹痕望向不远处的水面。
雨季涨水确实淹了这处码头,但并不代表这里不能停船。
相反,只要寻好落碇石的地点,再借助周围茂密树丛的遮掩,倒是比附近的任何一个埠头都好行事。
高全显然也看出了其中异样,转头对身后小将吩咐道。
“去找艘船来……”
“不必了。”
年轻督护的声音沉沉响起。只见他抬手在胸口和腰间四处轻扣,那件贴合紧密的黑色甲衣便应声落地。
宋拓只觉眼前一花,下一刻那人已不在河岸,只留鞋靴在原地。入水声响起,浑浊的河面上翻腾起一片白色泡沫,随即又恢复平静。
饶是先前已听闻过这年轻督护种种雷霆手段,宋拓此刻还是不免惊诧连连。
一来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怀疑这洹河河水中有异,除非是龙王作案,否则谁会想着要在水中做手脚呢?这二来,他是没想到对方做事竟如此利落,寻到了关键之处便丝毫不假旁人之手。
他守在这埠头时间久了,也不是从未见过那些来自都城、路过此地的大官们。那些食万石俸禄的天子重臣,莫说身先士卒、亲自入这脏污河水中探查,就连沾湿一点鞋袜也要咒骂许久。
而今日眼前这位出身书院,年纪尚轻已得平南将军赏识,却仍不骄不躁、行事果决,这般胆色手段,莫说一条洹河,只怕就算是片海横在他面前,也定会教他翻出个究竟来。
宋拓望着那河面,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半晌才僵硬转头看向身旁那矮个子小将。
“这洹河河湾看着不深,实则底下暗流密布,河水浑浊、一旦入其中便难辨方位,常行此水路的筏子客也是不敢轻易下水的。下官识得几个水性不错的码头伙计,是否需要将他们叫来帮忙……”
高全面色如常,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宋大人稍安勿躁。你也知晓这河水浑浊,容易影响视线,人多也未必是好事。”
宋拓闻言还要再说些什么,视线一转突然发现这矮个子参将的手从方才起便没有离开过腰间的佩刀。
出过冷汗的后颈上汗毛根根立起,宋拓终于明白,此刻他最该担心的不是那水里的督护大人,而是站在岸上的自己。
若是水里的那位发现了什么或是出了什么事,只怕自己当即就得被拿下。
想明白这一点,宋拓更加坐立难安了。
对方一群人只下去一个,其余的都在岸上站着,又不让叫人帮忙,他只能在一旁干瞪眼,真要出了事他还逃脱不了干系,这都叫什么事啊!
宋拓心下正喊冤叫屈,下一刻便听河面上一阵出水声,连忙抬头望去。
却见那年轻督护已在另一处钻出水面来,凌厉的眉眼被浸透,看起来像是结了一层霜。
邱陵抹一把脸上的河水,抬起的右手上抓着一片撕下的麻布袋。
“找到了。”
第112章 百川归一
算上今年,河堤使宋拓已在秀亭任差整整一十三年了。
这一十三年间,他知道那河湾中有一只镇河铁牛,却从未亲眼见过。毕竟那铁牛一直淹没在河水中,除非有人闲得无事非要将那铁牛拖上岸来,否则谁又能见过呢?
可此时此刻,那铁牛就立在离他三五步远的地方,一双牛角直直对着他,仿佛下一刻就要戳破他的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几名小将带着十数名衙役齐齐扔下铁链,顾不得喘息,又开始接力运送那从河中捞出来的东西。
一只只浸透泥水的麻袋被送上岸来,宋拓呆呆看着眼前迅速堆积起来的麻布口袋,心比那河中的铁牛还要沉。
高全冷眼看着宋拓脸上的神情,慢悠悠地对邱陵开口道。
“此处既然曾经是一处码头,这镇水的铁牛必然不会设在泊船处附近,此番出现在那段木栈道旁边,乃是有人将那头铁牛从河中生生拽了过来,为的只是借这铁牛来遮掩那水下的痕迹。”
那宋拓远远听见了果然又是一抖,邱陵见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将目光落在那铁牛上。
镇河用的铁牛少说也得万斤,常年浸泡在河水中,其上必定覆满淤泥,更不用说那河水冲击带来的阻力,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将那深陷河泥的铁牛横向拖拽近数十步远的距离?如此大费周章又是要掩藏什么罪证?
出水的麻布口袋各个有半人多高,浸了泥水后湿重不已,七八名年轻小将忙活到太阳下山时才勉强将其全部清理出来,粗略一数,竟有近百口之多。
或许接连下了几个月的雨水并非此处河水漫积的真正原因,这百余口沉在河湾中麻袋才是罪魁祸首。
邱陵提剑正要上前,一旁刚拧干衣摆的矮个子参将已先一步站在了前面。
“还是属下来吧,督护且退后些。”
高全说罢,抽出佩刀砍断其中一只麻袋的袋口,随即屏息后退几步。
只见那破了洞的袋子哗啦啦吐出一大滩河泥来,河泥之中隐约有些形状奇怪的细条状物,大小不一、数量众多,但因为浸泡时间太久,已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样。一股夹杂着腐烂臭气的异香随即散开来,熏得众人不由得掩鼻推开几步。
待那气味散开些,段小洲已难掩好奇之心,大着胆子上前,蹲下身用佩刀在其中挑弄、翻找一番,半晌过后依然有些不明所以。
“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是先前苏家运出城的东西。”年轻督护的声音冷冷响起,他走上前、眯起眼细细分辨起来,“雪参,鹿心草,还有混了毗罗香的丹砂。我暂且只能认得出这些,其余的应当也大差不大,都是些珍贵药材、炼丹的矿石和禁运香料。”
高全听罢,再次仔细瞧了瞧那些裹满污泥的东西。
“看来苏凛确实按那背后之人的要求走了不少趟船,为其夹带私货、偷偷运送进都城。只是他有官牒在手,又不是头一天做这种事了,就算被发现,想来也有门路用银钱打通,何须全部沉入河中?且看这些麻袋的数量,绝不止一船货物。”
“因为苏凛并不知道此事。”
那背后之人确实是在借苏家的船运东西去都城。只不过不是丹砂和药材,而是别的东西。
邱陵望着那些浸透泥水的麻袋,沉吟一番后说道。
“苏凛的货船行出城不久,便在这里停靠,船上的货也被偷梁换柱一番,随后才前往都城。苏凛同沿路的都水台监察交好,船只要出了龙枢一带便不会有人登船查验,这批货物便可悄无声息地送入都城腹地之中,就算事后有人追究,最终也只会查到苏凛这一层。”
“既然是要偷运东西,半路从山野河道起航不是还能逃过一道审查吗?为何一定要从九皋出船?”
“因为从九皋城中驶出的货船都有官府查验过的印记,一路上反而不会有人盘查询问,而苏家的船到了都城还有王府的人接应,可谓一路北上皆畅通无阻。”
高全听到这里也瞬间明白过来,望着那岸上的麻袋叹道。
“如此说来,那苏凛也不过是被人利用罢了。他若知晓自己费尽心机运去都城的贡品,最终不过是被泡在这里腐烂发臭,不知会作何感想。”
“生意人做事,各取所需罢了,怨不得旁人。”
一旁的段小洲听到此处不由得疑惑道。
“那人要运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竟要如此大费周章。”
“比这些还要贵重的东西,又或者……是更危险的东西。”
宋拓显然没有料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那麻袋里的东西又是丹砂又是毗罗香,随便一样便可要了他这小小河堤使的脑袋。他今日只怕是凶多吉少、难逃此劫了。
想到这里,他那双眼睛越发有些发直了,就连那矮个子参将向他发问,他也觉得对方的声音忽远忽近。
“宋大人,我最后问你一次。过去三个月内,此处当真没有人停留过吗?”
宋拓嘴里发干,半晌才舔着嘴唇开口道。
“回禀督护和各位大人,下官在职这些年,不敢说事事做得完美,但也兢兢业业、不敢懈怠片刻,每日按例早晚会派河工一十九人分别巡视码头各处、杜绝贼寇隐患。然而官府明文规定,出入码头的船只需得查验官牒与缴纳税赋的公文,而苏家的货船两样齐全,又是常跑这条线的老面孔了,是以下官并未想着要一一查验货物,这才、这才……”
那宋拓语无伦次地为自己开解着,只是他是个老实人,无论如何也没想过会有今天这一遭,没准备的话说得越多越显得苍白无力,说到一半自己便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然而他的话虽没有一句能说到点子上,却也间接证明他对那苏家背后的事并不知情。
如果他说的是实话的话。
邱陵瞥他一眼,凭借多年断案看人的经验,心中已多少有了定论。
“苏家的船都是吃水很深的大船,就算停靠也不会选在此处。你且听好了我的问题,不要避重就轻、答错了方向。此处是否还有别的船只停靠,却没有登记在名录之上?”
宋拓本就已经苍白的脸色又白上几分,整个人看起来像是扎在河边的一具纸人一般。
高全见状,语气不自觉地冷下来。
“宋大人,你可知这偷运香料的苏姓药商如今是何下场?督护现下问你问题,是给你机会,你若不想抓住,我们便只能送你去郡守府衙的地牢坐坐了。”
龙枢郡守樊统樊大人,平生唯爱三件事:宴客、选美、修地牢。
他一个无根无基的小小河堤使,还是被逮住错处送进去,待上几日焉还有命在?
宋拓浑身一凛,终于经受不住,崩溃跪倒在地。
“督护饶命!下官、下官确实曾私下放进过一条小船,只是……”
“只是什么?!”
“他说他只是在河湾处伐些木材,从未占用过码头太久,是以下官未曾起过疑心……”
邱陵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声音却依旧平和。
“你身为驻守此地十余年的河堤使,应当知晓河道两岸植林固堤的重要性,采竹伐木一事需得经由郡守亲批才能进行,你非但没有获批,还将血榉的开采交到一个来历不明之人手中,你可知这是杀头的死罪?”
年轻督护的声音轻飘飘地在宋拓心尖上掀起滔天巨浪,他想到当初的种种,恨不能时光倒转、回去扇自己几个巴掌。
“督护明鉴!血榉木昂贵,下官便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在这上面动心思。不过只是让那人采了些金丝雨竹罢了。”
金丝雨竹是洹河两岸山中常见的一种野竹,相比那血榉木来说,确实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可也正因为如此,这宋拓才会昏了头、着了道,抱着几分侥幸的心理为一个身份可疑的外人“行了方便”。
“究竟是何人?又为何要采金丝雨竹?这漫山遍野的竹子他不采,为何偏偏要采你这的?!”
宋拓舌头发僵,半晌才哆哆嗦嗦继续说道。
“下、下官不知。他说自己姓安,从口音上听不出是哪里人,看起来只是个书生,自称是曲州那边的书院采买,着急觅些编撰经书典籍所用轻纸的原料,行到此处见我们这山上的金丝雨竹再好不过,他便愿意出些金银一笔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