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的语气虽然不重,但情绪却很冷硬,寻常男子听了定要觉得被拂了面子,当下便会离开。
可眼前的少年不但不退,反而又向她迈近一步,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似乎在幽幽地发着光,令人想起那些深夜在瓦间穿梭的黑猫。
“我来问阿姊一个问题,问过之后便离开。”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开口道。
“有什么问题不能明天再问?我不是说了今晚让我一个人……”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对方打断了。
“阿姊为什么不让我跟着?”
秦九叶哑然,半晌才再次开口。
“这便是你跟了我一路要问的问题?”
李樵向她走近几步,他的脸从黑暗中渐渐显出轮廓来,带着明灭的光影和从灵魂深处渗出的危险气息。
“阿姊是否已经知晓了什么却不肯告知于我?和沅舟的病是否同我有关?那瓶子里装的东西是否是连你也没有见过的危险之物?”
胃里那隔了夜的酒似乎又开始发作,秦九叶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又开始疼起来。
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冷下来。
“问完了?”
“还有。”他顿了顿,低下头去,“唐慎言说你该放手,你为何还没有放手?”
秦九叶沉默了片刻,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抬脚便要离开。
“谁说我没放手?明日、最多后日,我便去同督护说清楚,这案子我不跟了,我要回果然居继续当我的药堂掌柜。”
然而她才迈出一步,便瞬间被对方堵住了去路。
少年的身形在光影中被放大成模糊的一团。他似乎并不满意她的答复,反复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既然如此,方才在听风堂,你为何又要追问那泛舟之人的事?”
同样的问题,唐慎言也问过她。
只是彼时她尚有转圜的余地,而此刻她的“对手”则分外难缠。
他步步紧逼,她宁死不降。他越是想要她承认什么,她便越是不肯承认。
她不能承认。一旦承认,她过往信守了二十多年的人生法则将瞬间被击碎,她的生活将变得岌岌可危,她的未来将像黛绡河上泛起的晨雾一样扑朔迷离、再看不到那条一眼可以望到归宿的漫漫长路。
秦九叶终于有些动怒了。
那怒气似乎是一瞬间涌上来的,又似乎已经在她心底同其他情绪一起憋了很久,一旦放出来便再也控制不住。
“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这些?我卷进这一切还不是因为你?你以为我喜欢日日如履薄冰、担心后怕地为官府的人做事?你以为我喜欢瞻前顾后、夹缝求生、绞尽脑汁地权衡利弊?你以为我喜欢如此吗?!”
她很少用这种激烈的语气说话,每说一句,肺腑都跟着剧烈起伏一下,那块塞在腰间的铜镜便磨一下她的骨头。这种钝痛和不适便是她眼下的心境。
可她越是生气,对方却越是火上浇油。
“你若不喜欢,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她气急反笑。
“我若退出,你便是死路一条。”
“那是我的事。”少年抬眼望向她,浅褐色的眼睛里闪着冷酷的光,“阿姊不必拿我做幌子,也莫要将自己看得太重。就算没有你,我也能活得好好的。”
秦九叶看着那双眼睛,心中突然有一瞬间的抽痛。
她自认拥有一颗石头做的心,从不会因为旁人的冷言冷语、讥笑怒骂而动摇分毫。可为何在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她的心会有种从内里开始碎裂的感觉呢?
隔壁村那瞎眼的牧户当初怎么说得来着?以为捡了条狗,其实是只狼崽子。
那股憋了很久、分辨不清的情绪变了滋味,秦九叶的脸上带了一点冷笑。
“先前你说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又求我做解药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江湖中人都是如此。阿姊可知晓何为江湖?”少年的声音很轻,说出口的话却很重,“河海相连,川流不竭,水脉暗通,往复不绝,便是江湖。江湖是一张无形之网,斩不断、理不清、挣不脱。困于其中之人必须无时无刻地向上挣扎,否则便会被淹没吞噬、尸骨无存。他们可以用最无耻的姿态行走四方,用最恶毒的手段去对付无辜的陌路人,用最卑劣的谎言去骗取身边之人的信任。这便是江湖中人的底色。”
也是他的底色。
他是如此,旁人又怎会不同?
李樵每多说一个字,秦九叶面上那种压抑的情绪便多溢出一分。
但她仍努力维系着最后的平和,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自己原本的生活。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并非没有同那些人打过交道,我知道他们有多恶劣。但人性本就如此,那些江湖之外的人也并没有高尚到哪里去。我也没有高尚到哪里去。”
“是吗?”李樵的嘴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那阿姊知道吗?那天在听风堂,邱陵曾对我说,你并非只是贪财,和我不是一类人。”
秦九叶仍是沉默,不知是否听进了他的话。
少年盯着她的脸,声音渐渐被另一种情绪所浸染。那情绪有愤怒,也有不解。
“阿姊为何不说话?他明明说得不对,我们才是同一类人。早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和我是同一类人。我们能活在这世上已经十分艰难了,为何还要为了那些毫不相干的人流血流泪?”
少年的质问声在河边回荡。许久,秦九叶才缓缓开口说道。
“我愿意诊谁、医谁、救谁是我的事。我是医者。医者治病救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往常那种有些气力不足的样子,语气却前所未有的坚定,像是在陈述一个世人都明白的道理。
下一刻,她的肩膀被人用力抓住。她抬起头,望进一双几乎在燃烧的眼睛。
“可是他们不值得!”李樵定定看着她,双手扣得她肩膀生疼,“元漱清不值得,苏家人不值得,宝蜃楼中的那些人不值得!”
他也……不值得。
那些贪婪冷漠的人,那些手上沾染鲜血的人,那些通过杀戮掠夺、践踏他人获得满足的人,那些如他一般在这尘世中挣扎、为了生存不择手段的人……怎值得她深陷其中、赌上性命?
如果这个世界注定走向崩坏和毁灭,那便由它去。
他是看透了这一切,才能活到今天的。
而她应当也是如此。难道不是吗?
然而他的声音落地很久,女子仍旧没有开口回应他。
他终于明白,尽管手下的那具躯体瘦弱而单薄,但不论自己在其上施加多么大的力气,它也不为所动。
李樵缓缓松开了手。
“这便是阿姊所说的人心吗?人心若是如此,我看不要也罢。”
面前的光影一阵晃动,秦九叶再抬起眼的时候,少年已不在原地。
微凉的夜色中,只剩她一人立在河边。
秦九叶盯着那安静流淌的河水,河水中隐约映出她僵硬疲惫的身影。
她不是为了旁人,她是为了她自己。
她跟着那不间断的流水声一遍遍在心底重复着那句话,像是试图说服什么。
可是为什么?继续在这件事中纠缠下去对她能有什么好处?她不是自诩活得通透明白吗?为什么今日轻易便被问住了?她医人救人到底是遵从本心,还是只是因为医者这个身份?她所做的一切当真是为了旁人好,还是只是为了自己生而为人那点不值钱的良心?
她能明白李樵所说的每一个字,就像从那面铜镜中照见了最真实的自己一般。
邱陵说的、李樵说的,似乎都是对的,又似乎都是不对的。
她感觉自己像被人一刀劈成了两半,这两半的自己都是真实的,可这两半的自己却在相互摧残。
她自诩懂得人心,却连自己的心都没有弄明白。
李樵的质问声落在她的灵魂深处。而她清醒地明白,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够给她一个答案。
怎么办?她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第103章 不只是活着
天光前一个时辰,是九皋城街道最宁静的时候。
红烛燃尽,丝竹声消,一整夜的喧闹过后,寂静从每一处砖缝草叶间透出来,带着点微凉,轻轻拂过每一个赶夜路之人的皮肤。
城门还未开启,等着进城的商贩们还没涌入城中,屋瓦间零星飘起几缕白烟,那是早起准备开张的生意人起锅时冒出的柴烟。
此时若是有人穿过四条子街,拐过市集后巷,再摸黑钻进那巷子深处,路过一只落了单的石狮子,在那处缺了口的破砖墙旁停下脚步,再抬头向那樟树上望上一眼,保准会吓个半死。
茂密的树枝间晃荡着两只穿着破布鞋的脚,脚底板磨得发白,时不时地互相搓一搓,似乎有些不胜那蚊虫的烦扰。
闭眼许久也睡不着,窝在树上的秦九叶翻了个身,在那粗壮的树干间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索性托着腮观起景来。
拜过去这段艰难岁月所赐,她已经好些日子没有来看看“她的院子”了。
墙里的草几乎长满了整个院子,现下这时辰望过去黑乎乎的一片,几乎要分不清哪里是瓦顶、哪里是地面了。
但这都不打紧,便是这里烧成灰,她也仍能一眼看出来哪里是门、哪里是窗、哪里是那断了一半的老房梁。
她想,那先前追了她好几条街的房牙子,最近应该是没有再带人来看过这院子了。毕竟这个时节的蚊虫最是厉害,光是在这院子中走上一圈,胳膊腿便要多好几个大包呢。而除了她之外,应当也没有人愿意来光顾一处经常“闹鬼”的院子了。
想着想着,秦九叶不禁笑出声来。
可笑着笑着,她又有些笑不出了。
她敢说,放眼整个九皋城乃至周围的十八个村落,都不会有人像她这般对一处破烂院子如此执着了。
可她的执着至今没有得到满足和慰藉,算上苏家的诊金和陆子参承诺于她的那点薪俸,她也还差着些银子。
这些银子在她这不仅只是个数目,也是她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状态。往短了说她或许还要再辛苦一年半载,往长了说又是不知还要几年。毕竟生意上的事,谁说得准呢?
可为什么?为什么一定得是这处院子呢?
她从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今日却得好好想一想了。
为何她偏偏会想要在九皋城里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院子?为何她过不上那卖花老妇的生活?为何她不能像老秦所期望的那样,安安分分地守在丁翁村、守着果然居,直到她七老八十、再也走不出那个村子呢?
如果是那样,她就无须每天勒紧裤腰带,数着铜板过日子。如果是那样,她和金宝或许一个月能吃上几次肉呢。如果是那样,她根本不用看那黑心米店老陈的脸色。如果是那样,她根本不用吃这么多年的苦,就只为了攒够那笔银钱。
她似乎给自己立下了一个无法完成的目标,每日将自己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甚至也并不能肯定住进这院子之后的生活就会一切顺心。
答案可能很简单。
因为她终究是不甘心于那样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