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见她神色凝重地不做声,一旁的邱陵不由得开口问道。
“如何?”
秦九叶将瓶子放回那盒子中,随后如实说道。
“没什么头绪。”
陆子参抱臂起身,有些狐疑地看向秦九叶。
“秦姑娘不是开药堂的吗?应当识得不少药材,怎会一味药材也闻不出来?莫不是在同我们卖关子?”
无缘无故受到质疑,秦九叶也不急不恼,就站在离陆子参两三步远的地方动了动鼻子。
“陆参将今早用木犀油梳理了胡须,饮了苦茶,又吃了些蘸酱的酥饼和素面,我说得可对?”
陆子参顿时呆在了原地,一旁的高全见状忍不住一声轻笑。
秦九叶淡定地摸了摸鼻子,神色中有了几分江湖老郎中的气韵。
她这鼻子当时可是得了绥清全村人认证过的。想当初她年纪还小,秦三友想让她学门以后能混饭吃的手艺,便请了不下数十个各路杂家和手艺人来验她的天资。据说她那时很是蠢笨,手脚不协调不说,寻常小孩能记住的东西,她偏偏要记很久,就只有那鼻子灵得很,总能闻到许多的细微气味。
秦三友最后只给她验出来两条路,一条路便是代替猎犬,跟着猎户进山捉獐子、采蘑菇,另一条路就是拜个郎中学医。秦九叶觉得,生而为人还是不要去抢狗的活计比较好,便选了从医这条道。
不过她本不欲给陆子参难堪,当下便言归正传、继续说道。
“这瓶子中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剩下,只凭气味确实难以分辨,我便是勉强说上几样,也是不负责任的。”
“秦姑娘所言不错。”一旁始终沉默的邱陵突然开口,声音倒是如常,“不管这瓶子中曾经装过什么东西,应当都是十分危险之物,既不可轻下断言,也不可放任不管。一会我便派人拿了这瓶子去城中各处药堂问一问吧,看看是否能有人识得一二。”
秦九叶没有料到邱陵会开口帮自己说话。
从方才开始,她便觉得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她好似从极冷的地方一脚迈到了温暖如春的地界,总还改不了缩手缩脚的习惯,举手投足间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若是问不出呢?”一旁的高全此时插嘴,说起话来很是有些胆大,“秦姑娘方才想必也仔细看过了那瓶子,但还是没看出什么来。何况瓶子就只是瓶子而已,依我看,还是要在这瓶中物上多花些心思。”
这高全见缝插针的本事可比陆子参强多了,陆子参这小心眼的大胡子前途堪忧啊。
秦九叶心下正有些感慨,冷不丁邱陵又将目光投向了她。
“秦姑娘,可是如此?”
他望向她的眼神同先前也不一样了,像是神山下盛满了星光的湖泊,静静地等待着路过它的人许下心愿。
他怎么可以这样看着她?这询问中带着期盼的目光,实在是……太令人感到压力了。
秦九叶只觉得自己整个人的处境还不如先前被横眉冷对时来的舒坦,缓了缓才有些艰难地开口道。
“这瓶中物不知性状,不过看眼下一点残留也没有的样子,很可能是液体。只是已干涸了很久、味道淡了许多,而且闻起来不像是我识得的任何一种草药气味,反倒像是……”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似乎觉得自己要说出口的事情很是荒谬,但荒谬中又有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可能性。
“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就像方才你在祠堂同子参说话那样便好。”
邱陵的话音落地,秦九叶便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陆子参。
经过这几日的往来,她确实同陆子参走近不少,方才那一通你来我往的推测讨论,也是只有朋友间才能有的氛围。
而陆子参也在看她,显然和她想的是同一件事,可目光一对上便又连忙移开,随即对那邱陵开口道。
“秦姑娘同属下只是在、只是在商讨案情,过程中难免有些过于沉浸。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你解释个什么劲呢?就这么不愿同我扯上关系吗?
秦九叶暗暗翻个白眼,又将目光重新落回那瓶子上,斟酌了一番开口道。
“我可以试着验证一下我的猜想,但不保证能有定论。”
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她便有些后悔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下这个情况,她若不开这个口,对方也不会说什么,这件事最终可能便不了了之。可她一旦开了口,之后很可能又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陆子参却似乎对她的决定很是满意,当下直起身子来。
“秦姑娘若是愿意一试当然再好不过,所谓死马当活马医……”
他边说边将视线从那瓶子上移开些,一抬头却瞥见身后书房的门不知何时开了条缝,那又瘦又高的少年就立在门边上,只露出半张脸,不知站了多久。
陆子参吓了一跳,舌头都有些打结。
“你、你是何时站在那的?!”
他话音还未落,李樵已推门而入。他的目光在桌子正中那只朱红色的瓷瓶上一扫而过,随即垂下视线、权当看不见陆子参那高大的身形,越过他直接来到秦九叶面前。
“从阿姊出门后,我便一直等着。你说要同我交待药堂的事,怎么转头便忘了?”
她说要同他交待药堂的事?什么事?她怎么不记得了?
宿醉失忆的秦九叶一阵心虚,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你先回去,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对方又上前一步、沉声开口打断道。
“阿姊身为果然居坐堂掌柜,已经多日不曾回去看看了。我好心来提醒你,再替那些等着用药的病患们问上一句:秦掌柜可是攀上了都城来的大官,便不想管村子里的穷乡亲们了?”
秦九叶哪里想得到对方突然说出这一番话,这一顶趋炎附势的大帽子扣下来,当下便把她压得直不起腰。
“这是哪里话?我当然心系村子、心系果然居,这不是抽不开身……”她解释到一半,突然意识到自己眼下的心虚实在没有道理,当下又支棱起来,“你身为伙计,此刻不该在药堂看顾生意吗?为何反倒站在这责问起我来?”
这一回,李樵没有说话。
他缓缓垂下头去,柔软的发梢都跟着滑落肩头,整个人像是一只尽心尽责却受了斥责的家犬。
秦九叶顺着对方视线看去,这才看见他手中还拎着一只油桶和一个纸包,那纸包有些眼熟,正是钵钵街那家白糖糕店的包纸。
而陆子参随后也注意到了,关于白糖糕的可怕记忆涌上心头,他当下如临大敌地退了半步,高全也是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唯有邱陵面不改色、眼神却在一瞬间冷了下来。
“苏家牵涉官府督办的要案,苏府乃是命案重地。你是何身份竟敢擅闯?还是你自认与此案有关,所以才屡次送上门来?”
少年抬起头来笑了。
“弟弟来寻姐姐,也需要理由吗?”
他的声音落地,房间中的气氛瞬间变得有几分剑拔弩张起来。
但秦九叶的心思此刻压根没放在察言观色这件事上。她看看外面的天色,心里盘算的还是方才要验证那秘方的麻烦事。
“天色不早了,我得回趟果然居取点东西回来。”
她说罢便要向门外走去,她身旁的少年立刻准备跟上前去。
“我和阿姊一起。”
与此同时,原本立在桌前的年轻督护瞬间便出现在了门口。
“我骑马送你,这样快一些。”
屋子里又是一阵安静,呆站在一旁的陆子参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连忙一阵小鸡啄米式地点头。
“就是就是,还是骑马快些……”
少年冷冷瞥了那大胡子参将一眼。
“我阿姊不喜欢骑马。”
邱陵却不等他话音落地,又立刻说道。
“步行也可。”
秦九叶听得头大,一边摇头一边开口婉拒。
“不用那么麻烦,我一人就行。”
“苏家的事还未明朗,若是有人藏在暗处伺机而动,你一人落单怕是不妥……”
邱陵说罢上前几步,冷不丁被人斜插一道,挡住了去路。
“说得有理,还是同我一起稳妥些。回村的路我最熟悉。”
李樵说罢就叉腰站在那里,占着门口的位置不动弹。陆子参见状,立刻迎头而上。
“督护的意思是,现在天色不早了,若是耽搁了怕是要走夜路,走夜路更加不安全……”
门口的少年抬起头来,眼神像杀鱼的刀子一般在陆子参身上刮过。
“这九皋城的夜路这般不安全,也不知守城的参将们都在忙些什么?”
陆子参脸色一黑、还没来得及反驳几句,那少年又将矛头对准了邱陵。
“督护若是怕耽搁了查案的进程,直说便是,不必特意用关心我阿姊做借口。若是让旁人听见了,怕是要猜测你三心二意,苏府的婚事还未退,又同旁的女子纠缠不清。”
“你!”
邱陵显然不是少年的对手,向来正气威严的脸上竟有了羞恼之意。
然而口舌上得了便宜的少年悠悠转过身去,却哪里还能看得见秦九叶的影子?
她身形瘦小,得了空子便钻了出去。苏家那铺了碎石的庭院中只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歪歪扭扭地从院子中间直插了过去,足见离开之人的匆忙。
桌案前,目睹一切的高全摇摇头,看一眼那终于安静下来的三人,随即拍了拍手上方才扒墙砖留下的黑灰,低声自语道。
“这些男子,原本就是这般事多且唠叨的吗?”
第99章 老将军
秦九叶确实是不需要人陪着的。她一人熟悉回丁翁村的路,不用顾左顾右,走起来还快些。
和沅舟虽死,但案子的事也算有了些新进展,她这心本该放一放了。可不知为何,走在那条熟悉的小道上,她的心中却再没有了往日的轻松自在。
李樵方才的一番话虽是在敲打她,但也不算是毫无来由。一入村里,农忙一天过后归家的老老少少都同她打着招呼。她有段日子没回果然居,村里的人竟都惦记着她,拉着她问她去了哪里、可是不回来了、果然居是否不卖药了。
她也分不清这份关切中有几分是在怀念她,有几分是在怀念她的药,又有几分是在盘算着如何将欠下的账面一笔勾销,归根结底还是有些感动,一一解释一番过后,便脚不停歇地向那处熟悉的院子走去。
黄昏时的光线打在果然居的破门上,竟有种说不出的温馨感。塌了一半的烟囱没有冒烟,秦九叶拨开门栓、独自进到院中。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金宝和秦三友果然不在院里,不知昨夜听风堂一聚后是否回来照料过生意。
然而院子里明显有人打扫过了,杂草落叶都清理得干干净净,采下的药材被整齐码放在院中等着晾晒,角落里的柴垛整齐地像是泥瓦匠新砌的墙。
看来老秦这些天心情不错,竟有闲心打理院子了。
秦九叶短暂感慨了一番,随即便急匆匆地进了东房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