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秋迟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继续问道。
“不敢?不敢又为何不回府中?”
姜辛儿不说话了。
她从前便是如此,若是他问些刁钻古怪的问题故意为难她,她便梗着脖子、闭着嘴不说话,他再问、她便要开口领罚。
“你若不说话,今日我们便在这里站着好了。”
许秋迟说罢,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靠在树干上,也不再开口。
两人就这么站在人群外。过了一会,那杂耍班子清点完打赏钱也开始收工了。广场上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去,便只剩下那棵老柿子树和树下的两个人立在那里。
夜风一吹,柿子树沙沙作响,许秋迟打了个喷嚏,又换了另一边身子靠在树上。
不远处候在马车上的小厮又开始打盹了,竟也没有个眼力见上前送条毯子。
姜辛儿又直挺挺地站了一会,终于开了口。
“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少爷……”
许秋迟摸摸鼻子,欣然开口道。
“什么问题?”
姜辛儿停顿片刻,随后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冥思苦想一天一夜的疑问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少爷早前让我送问诊的请帖给秦姑娘、用她试探苏府,为何之后又要找上门去将人从苏府摘出去?六里坉的垃圾坑里,少爷明知那破掉的瓶子并不值钱,为何要用冠上的宝珠同那孩子交换?那夜洹河上追查苏府货船,少爷明明已经脱身、又为何要我掉头去寻那江湖骗子为他解围?”
她话音落地,那向来从容不迫、口舌敏捷的锦衣少爷足足停顿了好一阵,才慢悠悠开口道。
“我做事自然有我的道理……”
然而这一回,那向来“惟命是从”的红衣女子却似乎对他说的话一个字也不相信,突然便开口打断。
“什么道理?”
这一回,终于换了许秋迟不说话了。
姜辛儿看着那靠在树干上的身影,眼神里是一些难以掩饰的挣扎和困惑。
“辛儿不明白,少爷这样的人,为何要过这样的日子?”
许秋迟终于转过身来。
“哪样的日子?我现在过的日子不好吗?”
“就同那江湖骗子说的一样的日子!”姜辛儿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大了起来,那双向来孤傲沉默的眼睛里仿佛有两团火烧了起来,“少爷明明不是那样的人,为何要整日同那些人混在一起?你明明并不认同他们做事的方式,又为何要曲意迎合、求他们牵桥搭线?不管事情有多难,辛儿都愿意帮忙。凭少爷的聪明才智,总会有办法的,可为何、为何你总是要勉强自己、折磨自己,做些自己根本不情愿去做的事呢……”
姜辛儿越说越有些停不下来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些呢?
或许是因为她已经如此了,而他明明可以不必如此的。
戒律森严、艰难求生、不见尽头。明明有着健壮的体魄,可以攀上最高的高山、去到最辽阔的湖海,却终究还是受困于一只小小的药瓶。这就是她的生活。
可若是他能过上随心所欲的生活,那她的存在就不算完全没有意义。她这些年所忍受的一切,都不算没有意义。
女子少有地流露出激动的情绪,许秋迟面上的神色却前所未有的麻木和冰冷。
他几乎没有等到她的话完全说尽,便突然出声打断了她。
“辛儿不是我,怎知这不是我想要的日子?我生来便是这般性子,生来就是要做这些事的。这世间哪有什么情愿不情愿的,只有你该做的和不该做的!”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才从面前之人脸上的神情中读到了些什么。
她眼神中的火光熄灭了,就像此时此刻那广场上燃尽的火堆一般,除了一地灰烬,什么也没有留下。
他讲这一番话时的样子,一定非常可怕。
而平日里的他从未摆出过这样疾言厉色的样子,哪怕是府中手脚粗笨的小厮将新烧的炭盆扣在了他脚上,他也只是跳起来跺了跺脚,便让那小厮下去了。
所以他是怎么了呢?为何会变得如此刻薄?又为何话已出口却还是无法平复心情?
他向来不是这样的。
他向来不是。
“辛儿明白,我会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姜辛儿终于不再看他,她的视线低垂了下去,声音也低低的,“天色不早了,少爷是否要回府?”
许秋迟怔怔望着眼前的人,本已伸出的手最终还是缩了回来。
他没有说话,只转身向巷口停着的马车走去。他身后的女子见状,便默默跟上。
斜倚着车舆的小厮听到动静连忙打起精神来,走上前想要搀扶自家少爷上车,对方却又突然停住。
许秋迟转过身去,一眼便瞧见了跟在身后的姜辛儿的脸色。
她脸上的神情是如此沉重,仿佛不是要回府,而是要回到大牢中去、回到永无天日的地狱中去。
他叹了口气,掏出一点碎银递给那小厮。
“去旁边的铺子看看,若有还开着的,买些灯油回来。”
马车前那盏方才添过灯油的风灯烧得微微发烫,看起来再亮小半个时辰也没什么问题。
但那小厮还是应声接过碎银,飞快瞄了那两人一眼,腿脚麻利地离开了。
他方一走远,许秋迟便看向姜辛儿,没头没尾地开口问道。
“辛儿可知道,府中那么多地方,为何我偏偏喜欢园子里那片池塘?”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以往那种轻松透着慵懒的调子,姜辛儿也有些找回了理智,回想起自己方才大喊大叫的样子,不禁将头埋得更深,开口时声音听起来也闷闷的。
“听怀玉婶提起过。她说少爷小的时候就喜欢在池塘边玩水,想来现在也是如此吧。”
“怀玉婶说得不假,我小时候确实喜欢那池塘。不过那是因为我也去不了什么别的有趣的地方。”许秋迟的声音有一瞬间的停顿,他似乎是在犹豫什么,过了一会才继续说道,“至于现在,我之所以总是蹲在那池塘旁,是因为喜欢看那些被困在其中的鱼。只有看到它们被困在一处更小的地方的时候,我的心才会平静些。”
一直低着头的姜辛儿听到这里,猛地抬起头来。
她就这么怔怔看着眼前的人,仿佛要从他身上盯出一个洞来。
即使过往相处了这么久,许秋迟也很少见过姜辛儿露出这种眼神,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去回应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露出了他惯常会露出的笑容、摘下腰间的扇子打起扇来。
“这件事就连怀玉婶也是不知道的,我只告诉了辛儿,就当做你我之间的秘密。如此这般,辛儿便不要再同我置气了,好不好?”
他没有去看姜辛儿,目光望着远处,似乎在等那去买东西的小厮。过了一会,他才听见她的声音郑重响起。
“好。”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说完之后又没了下文。
但马车旁摇扇子的男子似乎一瞬间便舒展开来,这才恢复了往日十成的风采。
跑腿的小厮终于两手空空的回来了。他当然什么也买不到,六里坉这样的地方太阳一落山便没什么生意好做了。他有些忐忑,可吩咐他的少爷却似乎早就忘了买东西的事,自顾自地钻进了马车。
红衣女子也已利落翻身坐上车,只留那小厮一人呆站在原地、莫名觉得那马车上没了自己的位置,被催了一声才爬上另一边。
摇晃的风灯映亮了姜辛儿的侧脸,使得那张还有些年轻稚嫩的脸变得前所未有的坚毅。
无妨,就让她再多陪他在这池塘中游上几个回合吧。
或许哪一日,水涨秋池,鱼儿终能去到它想去的任何地方。
车轮滚滚向前,马车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六里坉坑坑洼洼的街道,向着夜色深处而去。
第95章 故事
李樵回到听风堂的时候,街角外的打更人刚唱完四更天。
子时已过,整个九皋城都在沉睡之中。
院子里空落落的,司徒金宝已经不在原地了,天井旁那棵巨大的芭蕉树下,只有女子落寞的身影还有两只已经快要见底的酒坛子。
李樵上前半步,轻声唤道。
“阿姊?”
芭蕉树下的人一时间没说话,仍保持着抬头望月的姿势,但那双向来精明且灵光四射的眼睛如今怎么也睁不开的样子,半晌终于抬了抬胳膊,从那快要见底的酒坛里倒出最后一杯大庐酿来。
清澈摇晃的酒液就要送入口中,斜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又快又稳地接过了那杯酒。
秦九叶手中一空,这才意识到什么,勉强撑开一双醉眼望向身旁地面上那双熟悉的脚。
“你去了哪里?怎么现在才回来?”
李樵的手指捏着那杯酒,一时间没有动作。
“阿姊在等我回来?”
女子摇摇头,已经有些散乱的发髻又掉下一缕头发,在她肩头晃来晃去。
“谁等你了?我是怕你跑了,明日没人做工。”
少年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仍不敢轻易下判断,于是只轻声解释道。
“你先前要我有空多照看阿翁。我先前见他要走,便一路跟着他,见他上了船、熄了灯,这才回来的。”
空气又安静了片刻,秦九叶这才缓缓抬起头来,那双先前半阖的眼睛现在终于睁开了,黑亮的瞳仁瞧着像是被雪洗过一般,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摄人心魄。
“那是我阿翁,又不是你阿翁,你这么上心做什么?到时候这工钱可怎么算……”
怎么算?她清醒的时候,就没有她算不清楚的工钱。
李樵走上前,如实下了定论。
“你喝醉了。”
秦九叶没理会他,只是抬手抓住一旁的酒坛子晃了晃,声音里倒是听不出几分醉意。
“许秋迟那纨绔,不知花了多少银子买这大庐酿。买这么多了也就算了,喝不完还不带走。带不走也就算了,偏偏还要便宜了唐慎言那铁公鸡……”
他走上前想要从她手中拿过酒坛子。
“酒就在这里,明日再喝也无妨。”
谁知女子瞬间便将酒坛护在了怀中,转个身背对着他。
“你不懂,这酒放不住,拍开泥封不到半日就浑了,再也卖不上几个银钱了,不喝实在是浪费……”
果然居的秦掌柜掉进了钱眼里,就算喝醉了也不忘敲算盘这点事。然而少年不打算放任她继续如此,又耐着性子劝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