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写的怎么样?我这是凭本事吃饭,有能耐你也来写!”
秦九叶怒气上涌、正要驳上几句,突然便见唐慎言脸色难看地同自己使着眼色,眼皮子一直在往邱陵的方向翻着。
心头突地一跳,秦九叶瞬间清醒过来。
怪她被情绪冲昏了头,也怪她平日里同老唐这些市井百姓混久了、实在口无遮拦惯了,竟忘了今日还有官家的人在场。
销艳书不是个稳定活计,大头估摸着都在书贩子手里攥着,否则杜老狗也不至于到今天还睡那桥洞子。可这毕竟是见不得光的生意、罪行可大可小,若这位断玉君当真追究起来,杜老狗这般颠三倒四之人,只怕连为自己辩驳的话都说不明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若说早前的秦九叶并不在意这江湖骗子的死活,可眼下大家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段时日,又一起经历了这么多,那苏家货船的事还是杜老狗从中出力,她虽为当初的事生气,此时若半点情面不顾,也实在说不过去。
她心下飞快想清楚了其中利害,手已掐住那醉鬼的皮肉,声音柔和地劝道。
“知道你有能耐了。芋头要放凉了,先吃芋头。”
秦九叶这厢刚用芋头稳住那杜老狗,却听许秋迟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
“原来先生便是那花墟集背后的妙笔。近来这本子可是深受城中小姐妇人们追捧,愁坏了那些教习规矩的嬷嬷们呢。”
城中小姐妇人们追捧,你一个大男人又是如何知晓的?秦九叶的目光一会看向许秋迟,一会又看向杜老狗,突然隐隐觉得这两人之间似乎有点什么说不清的东西,难道是那日的五艘船上还有什么别的故事是她不知道的……
“那是自然!”却见杜老狗已经咽下一口芋头,有些走调的嗓子破铜锣似地响起,“我的书同那些糟老头子的书可不一样,砸银子的都是这城中有头有脸的贵夫人,每本都是限量版,错过便是多花十倍的价钱也买不到。譬如那坊间歌姬与邱家二少爷不可描述的十一个夜晚……”
锦衣少爷手中的腰扇一顿,席间其余人也蓦地安静下来,那醉鬼却说到骄傲处,神情渐渐兴奋。
“还有那传闻中的女魔头和天下第一庄庄主相爱相杀的故事,两人聚则江湖色变、分则花开两处,夜驭群雄、好不快活……”
角落里的李樵眨眨眼,抬手端起桌上那盏已经凉透的茶。
“还有那寻丘秘史,说的是那青冥寨女匪首如何擒了那断玉君、在床笫间呼风唤雨……”
桌旁正襟危坐的年轻督护瞬间握紧了拳头,连带着面前的杯盘碟碗都跟着一颤。
那厢陆子参已经彻底吃不下那盘蚬子了,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而一旁的唐慎言和秦三友则举着螃蟹腿停在那里。
许秋迟又开始不紧不慢地打起扇来,但那副藏在扇后的嘴脸分明是在窃笑,只因他那坐姿端正的兄长,脸上的黑气几乎能蘸下墨来。
半晌,唐慎言终于回过神来。他顾不上酒气上头、头晕眼花,上前一把捂住那杜老狗喋喋不休的嘴。
这不是耗子请猫吃饭,吃着吃着就成下酒菜了吗?他真怕某人会当场拔出剑来,要将这满口胡言的书贩子当场扎死,将他这听风堂变做处刑之地。
“快别说了,你明日酒醒之后定要后悔……”
可这喝醉了酒的人力气出奇的大,又或者是酒浆下肚、伤心事涌了上来,非要发泄这一通,怎么捂也捂不住了。
“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杜老狗顶着一头乱发,虽三句不离“艳书”,却仍是一副悲从中来的样子,“我起先也不写这些的,还不是被逼出来的?我写史、写古经、写醒世之言便是赔钱也没人买来看上一眼,纸墨钱都赚不回来。换做这艳书话本之后,一本能卖上一吊钱还供不应求。我也得吃饭、我也得过活啊!我没当乞丐讨饭,是靠自己双手赚得的银子,我有什么说不得的?!”
杜老狗越说越委屈,声音中带了哭腔,看着有几分可笑就有几分可怜。
方才吃得正热闹的气氛瞬间便冷了下来,秦三友等人都默不作声了,只低头饮尽碗里剩下的酒,末了再斟上一碗。
杜老狗声音落地,先前一直隐忍不发的年轻督护冷哼一声,显然对这番说辞觉得可笑。
“讨生活就一定要写那龌龊段子、叫卖艳书吗?你手脚健全、大活人一个,便是随便找处码头做工也能生活,要贪那点涓滴之微利却不想辛苦,便不要用生计来当借口。”
这话一出口,整个院子里就更安静了。
谁不知道杜老狗说的是醉话?可这醉话中也有实话,而且偏偏有人将这实话听了进去,还义正严词地将话驳了回来。
秦九叶就站在一旁听着,起先忧心那一门心思要秉公办案的督护要将人就地正法,见对方只是言语上驳斥,似乎本该松一口气,可不知为何,她却觉得对方这几句话简直比一顿毒打还让她难受,特别是“涓滴微利”四个字,简直像针一样扎在自己心上。
如果杜老狗做的事是贪图涓滴微利,那她就是蝇营狗苟、蚁阵蜂衙之徒。
她在的地方离他不过两三步远的距离,可在这一瞬间,她却觉得这距离被无限抻长,比她往返九皋城和丁翁村的那条破路还要长。
那厢杜老狗不知是否也有相同感受,方才因酒气还有几分红润的脸突然便垂了下去,整个人像是被问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说什么呢?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
就像她同苏家人说不明白一样,眼下她和邱家人不过是同一回事。只是眼下他们走得近了些、甚至能在一个院子里坐下来吃饭了,这才给了她一种错觉,仿佛他们确实生活在一个世界。
“兄长醉了,不如我带你先回去吧。”许秋迟站起身来,上前一把拉起那年轻督护,对着秦九叶点头示意,“今日多谢各位款待,我们改日再聚。”
他说完,便拉着人不由分说地离开了,陆子参后知后觉站起身来,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随后也急匆匆地告退了。
许久,唐慎言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伸手招呼金宝帮忙收拾残局,而老秦早已背着手走到天井旁看起了鸭子,不知在想什么。
今日开席的时候,谁也没有想过这好端端的一席饭最终会吃成这个样子。
秦九叶有些沉默地原地站了一会,觉得实在有些憋闷,便也摆摆手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我去送送他们。”
第93章 小草
听风堂后巷,灯火寂寥处。
马蹄声方才远去,夜色中只余许秋迟一人的轮廓,他听得身后动静回过头来,见到秦九叶毫不意外地抬了抬眉毛。
“你晚了一步,我那兄长已经骑马离开了。”
秦九叶确实是出来送邱陵的,不过对方眼下当着她的面点出来,多多少少还是令她有些不舒服。
心中一口恶气驱使,她故意左右张望一番,随后开口问道。
“姜姑娘呢?怎么没跟着你?”
许秋迟的脸色果然一窒,但他迅速恢复如常,随意摆了摆扇子道。
“准她几日假而已。”
秦九叶挑了挑眉,心中那份猜测又多了几分肯定。
其实今日还未开席的时候,她便察觉那位很是忠心护主的姜姑娘今日破天荒地没有出现。许秋迟和他那脾气不好的刀客向来形影不离,是以秦九叶推断,这两人之间定时有些什么的。各家有本难念的经,本来她也并不想掺合其中,可对方先贱兮兮地开口说起他那兄长,她便多少嗅到了些挑衅的味道,这才“以牙还牙”地提起这档子事来。
“姜姑娘武艺高超,究竟是欠了你多少钱?才会这般卖命地为你做事。”
许秋迟轻嗤一声,兀自打着扇子。
“你这掉进钱眼里的抠门掌柜,自然是不会明白我们之间的情谊的。”
如今当着她的面,许秋迟那副富家少爷的架子越来越不明显了,只是举手投足间还是有些骄矜,许是生来便带在骨子里的,亦或是这日复一日的少爷生活在他身上留下的难以磨灭的痕迹。
秦九叶盯着许秋迟的脸,半晌才慢悠悠地说道。
“是你仗着人家又赖着人家,就莫要总是用那劳什子主仆之情做幌子了。”
她说完、再懒得看那纨绔一眼,转身便回到院子里,随后砰地一声将院门关上了,只留许秋迟一人有些错愕地站在原地。
今日他去酒坊买酒之前,那绿衣管事叮嘱他:寻常人不似他这般流连酒席、千杯不倒,所以不要买那浓香辛烈的云叶鲜;七合鬯则近来价贵难求,容易买到掺了水的;若是佐蟹,便选烧桃醴,有回甘、能去腥;若要煮青梅入酒,便选八年陈大庐酿,坛子外不必雕花样,才是最正宗的。
从前这些事都是姜辛儿去办,他自然不晓得其中门道,听完后自然感叹一番,不料却教对方揪住了尾巴。
“我听怀玉婶说起,还以为二少爷丝毫不念着辛儿。如今到了喝酒的时候,倒是总算想起来了。”
这话中有些讽意,只是柳裁梧同他私下说起话来本就似含着把刀子,是以许秋迟起先并未放在心上,只叹息着说道。
“她本就是江湖出身,总有想要独自一人放空的时候。柳管事且放宽心,她自从庄里出来之后便是孤零零一人,这么多年过去,我又怎会因这些小事而抛下她呢?”
“觉得孤零零的人从来不是姜姑娘才对。”柳裁梧红唇轻启,吐字清脆如玉击一般,“是她陪了你这么多年,怎么反倒成了你陪着她?”
许秋迟闻言又是一愣,那张向来从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无措来,像是没有料到对方会这般形容他,又像是心中早已有过定论,只是突然被人说破有些猝不及防。
他停顿了好一阵子,这才慢吞吞地开口道。
“我先前倒是不知,柳姐姐原来这般会说笑的。”
那一向端庄的绿衣女子听了这话竟立刻拉下脸来。
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能相信,这样一个美人,不苟言笑、眼神阴冷的样子或许才是她真正的样子。
“我从不与人说笑,二少爷忘记了吗?”
柳裁梧说完,连礼也未行、径自转身离开了,留他一人去酒坊买酒,五坛大庐酿勒得十指生疼。
许秋迟立在夜色中,盯着地上自己那道孤零零的影子,又抬起手看看手指上那已经变浅的勒痕,半晌才收了扇子、喃喃自语道。
“我看起来当真这般不堪吗?怎地一个两个都这般说。”
院门内静悄悄的,秦九叶显然已经走远,并听不到他的自言自语。
锦衣少爷站了一会,晚风吹得酒后的他有些冷,他这才转身准备离开,可左看右看不见自己来时坐的马车,只得自己抬脚向巷口走去。
几名醉酒夜归的江湖客正在巷口唱着走了调的号子,晃荡了好一阵才离去,许秋迟在暗处小心观察着,等那嘈杂声响远去,这才重新迈开步子。
走着走着,他突然便有些明白了自己眼下的这份心情。
这种心情叫做:怅然若失。
从前不论他去了哪里、去了多久、是去做什么,姜辛儿都会跟着他、等着他,只要他需要,她便会立刻出现在他面前,甚至他还未开口,她便已经将事情做在了前面。
时间久了,他早已习惯了这一切。而如今不过才离了对方几日,他便生出了些怅惘之情来,这点情绪只怕也多少写在了脸上,竟连那向来只盯着银子瞧的抠门掌柜都看了出来,这才出言挖苦他。
许秋迟自嘲地笑了笑,抬眼间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来到巷口,马车前打盹的小厮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声请罪。
“二少爷恕罪!小的、小的先前见院子里没动静,想着一时半刻不会结束,便将马车赶到巷口避避风……”
许秋迟摆了摆手,自己撩开衣摆爬上了马车,方才钻进车厢又探出头来。
“先不回府。”
小厮有些茫然。
“这么晚了,二少爷不回府是要去哪里?”
“城南六里坉。”飞快吐出这个地名,许秋迟的语气也跟着轻快了起来,“车赶快些,我们去接人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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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那纨绔后,秦九叶抬脚便回了听风堂。
不过半刻功夫,院子里已从方才的人声嘈嘈变作寂静无声。
老秦向来和唐慎言有些不对付,邱家两兄弟前脚出门没多久,他后脚便也从侧门离开、回到自己那条破舢板上,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来过夜。唐慎言早已清扫完“战场”缩回了自己的房间,剩下的吃食和那两坛大庐酿被一股脑地塞进小厨房,院子里连一只空螺蛳壳都没留下,只剩金宝手上那本花墟集摊在石桌上,而杜老狗和李樵都已不知去向。
小厨房门前的柴垛是新堆的,整整齐齐、四四方方的,约莫有半人高,陆子参烧了那么多道菜,也才用了一个角。
眼下那劈柴的少年也不见人影,只留那把生了锈的柴刀立在墙角。
秦九叶盯着那把刀,莫名松了口气。
从码头回来那天之后,她似乎有些忌惮和他单独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