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狗大口喘着气,半晌才哑着嗓子说道。
“我当时确实离得远,下着大雨、四周又黑灯瞎火的。但我听到他发出的动静了,他船撑得不好,水声很大,喜欢用口哨吹一曲奇怪的调子。而且那个背影我绝不会认错,就是他!”
杜老狗有些走调的话音在巷子中的青石板地上碰撞着,听着有几分瘆人。
李樵回望河道的方向,又仔细分辨了一番、确认没有第三人的气息跟来,这才将握在刀上的手缓缓放下。
他已经带着杜老狗远离方才的地方三四个街口了,但仍是有些不放心,需得再三确认。
这是一种本能,一种面对危险时才会被激发的本能。在外行走多年,他不需多费力气便能感觉出来者是否有杀气。方才那船中披着蓑衣的人身上,确实有着经年打磨的、极为旺盛的杀意。
不仅如此,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他也能够顷刻间便分辨出,那人是个高手。而且是个功力远在那心俞之上的高手。
若是平日,他说不定会追上前一探究竟。但晴风散发作后的余波还在侵蚀他的身体,今夜对他来说实在不是个好时机。
他再次望向杜老狗,试图从这个已经魂飞魄散的目击者身上再挖出一些信息。
“你还看到什么了?”
“我看见、看见他将那人的手臂扔进河中……”眼前闪过方才那一幕,杜老狗又开始不自觉地大口喘起气来,“我记得上一次,他只是将尸体扔进河中,为何这一次要将人砍成那么多块……”
杜老狗说到这里再说不下去,扶着墙便是一阵干呕。
“因为有了经验。”少年面色如常,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上一次他将尸体整具扔进河中,没多久便教人发现了。所以这一回,他将人砍成几块再扔入河中,尸块不会因为腐烂胀气而漂浮起来,很快便会被鱼分食掉。”
杜老狗抬眼看了看眼前的少年,他不明白为何能有人用如此平淡的语气陈述那可怕的事实。
“李小哥怎能如此冷酷?若那死去之人是你相熟之人你也能如此吗?”
李樵神情一顿,随即敏锐地看向杜老狗。
“怎么?难道你认识那被砍做几块的人?”
杜老狗闻言又是一窒,半晌才喃喃道。
“认得。那是城南菜帮把子的老刘,前几日抢了我的地盘、自个占了了无桥的桥洞子……”
他说着说着,声音戛然而止。而他面前的少年显然也想到了什么,面色阴沉地低下头去。
如果不是那老刘占了了无桥,那眼下被分作七八块、即将沉河喂鱼的人,就是杜老狗了。
这一切当真只是巧合吗?还是一场阴错阳差的杀人灭口?
巷子四周安安静静,再听不见那河面上的水声和奇怪的口哨声。但越是如此,越是令人心底发凉。
苏家、苏家、又是苏家。即使是在江湖中,他也还从未见过哪户门派的家务事能有眼下这桩这般纠结难缠。
苏家的事到底还是没有终结。又或者不止是没有终结,而是刚刚开始而已。
苏凛如今被关在府衙地牢之中,苏府中人只怕也没有这个闲心在外晃荡,苏家若还有这等高手又怎会一直隐忍不发?何况苏老夫人杀人一事已经暴露,苏家岂会为了一个已经进了大牢的人再起杀心、行这欲盖弥彰之事?除非……这个人同那心俞一样,根本不是苏府里的人。
他究竟是谁?为何要帮苏家处理康仁寿的尸体?他在苏家落难的节点突然出现,是否仅仅只是为了杀人灭口?他要杀的人又是否只有那日桥下目击他的流浪乞丐?
暗中操纵、来去无踪、江湖高手……这一切是这样的熟悉,不得不令李樵想起那宝蜃楼里的盲眼公子,难道苏家的事他也脱不开干系……
“话说……李小哥你为何会在此处?”
杜老狗的声音突然响起,李樵回过神来,不再看对方,转身自顾自地沿着石板小道向前走去。
“睡不着,出来透气。”
这九皋城看着不小,原来倒也不大。
幸亏不大。
杜老狗有些后怕地看看身后黑漆漆的巷子,半步也不肯离开对方,立刻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你去哪里?等等我。”
第91章 初五
初五这天,九皋城迎来了一年一度的重五节。
河水上涨、谷子成熟,一切都是最蓬勃热闹的时候,家家户户早早将艾草和菖蒲悬挂在屋檐下,祈求能够驱邪禳灾、平安顺遂。
眼下正是吃河鲜、品瓜果的好时节,恰逢苏家的事告一段落,唐慎言不知怎地竟突发奇想说要在听风堂摆上一席,众人齐聚一堂,品河鲜、赏弦月。
杜老狗好似提前算到此事一般,头天晚上便回了听风堂,虽然唐慎言说人是李樵带过来的,但秦九叶还是有些不信。毕竟以她对李樵的了解,他是断然没有可能同杜老狗有什么交集的。她想追问几句,却被一包糖糕堵了嘴,想想也就作罢,觉得应当不是什么要紧事。
晌午过后才定下的事,晚上便要摆桌开吃了,这不得不说是有些匆忙的。秦九叶劝说唐慎言改日再聚,可对方却越劝越来劲,非说今日便是良辰吉日,秦九叶若是有事不来他便算是省下了。
秦九叶一听这话,当然不可能不来。不仅她要来,她果然居里的那两个也得来。
既然说是要品河鲜,临到要掏银子的时候,这作为重头戏的河鲜却谁也不提了。最后是秦九叶提出,来入席的每人都要“出点血”来做餐资,这才勉强从几个穷鬼那凑了几两银子,却又因为买多少、去哪买的问题争论不休。其间陆子参又来寻秦九叶商量案子的事,听闻之后忍不住插嘴,一插嘴便落了个去采买的差事,推也推不掉了。
这陆子参也是个奇人,明明是个跟着督护做事的参将,却很是喜欢这些烹调扫洒的家务事,嘴上喊着“荒谬”,身体却很是勤快,不到半日便拎了一桶鱼、虾、蟹、螺回来,显然深谙此道。
当然,这还不算完。整个听风堂便没几个人常吃河鲜,更没有人懂得如何处理河鲜,陆子参一通抱怨牢骚,最后只得认命地将食材拎进厨房,埋头苦干到黄昏。
许秋迟踏着晚霞、拎了五坛大庐酿姗姗来迟,一进门便张罗着要备些下酒菜,眼尖地将秦九叶藏在天井旁的鸭蛋翻了出来,秦九叶肉疼地表示才腌下不久、还欠些时日,但最终也没拗过那诚心要“尝鲜”的纨绔,一缸鸭蛋被一股脑地煮了,勉强也算凑了个荤菜。
天色快要暗下来的时候,秦三友和金宝终于着急忙慌地赶了过来,两人带了些先前从绥清挖的笋子和丁翁村的野菜青梅。最近雨水足,野菜疯长之余已经口感变老,并不是最佳的赏味季节,但他们也不管,只顾一股脑地挖了来,杜老狗尝了一口,表示只能去喂鸭子。
当然,鸭子也是不吃的。
不过几日没见,秦三友又开始絮叨上了,从一进门开始嘴上便没闲着,一直念到掌灯时分。
“我说的你听进去了没有?那小子定是有鬼。听金宝说,人在傍晚的时候露了个脸,之后便没了踪影,夜不归宿,说不准是会姑娘去了。”
秦九叶正挽着袖子摘菜,听到这手上动作一顿,但很快又恢复正常。
“江湖中人,都是如此,不用管他。”
秦三友念得口干舌燥,抓起一旁的茶碗一饮而尽,又开启新一轮的念叨。
“不是我想管他,我是提醒你啊,俗话说得好,家贼难防。这男子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赖在你这不走也就罢了,到时候再做出吃里扒外的事来,你可不要追悔莫及……”
秦三友说了许多,可秦九叶却觉得那些字眼落在她耳朵里的时候,莫名便只剩下“有几分姿色”几个字了。
她手上动作不停,眼睛却飞快瞥向李樵的方向。
少年依旧是昨日那件深色衣裳没有换,柔软的发丝用个布条简单束在脑后,四周光线昏暗,衬得他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太好,瞧着比往日还要苍白几分,除此之外……
确实是有几分姿色的。
手下一用力、一棵水灵灵的小白菜被掰断了脑袋,秦九叶飞快收回目光,一句话终结了秦三友的絮叨。
“他耳朵很灵的,你说话太大声,小心他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秦三友一愣、声音戛然而止,随即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往李樵的方向偷看,却见那少年面色如常,闷不吭声地劈着柴,根本不像是听到了什么的样子。
秦三友瞪了秦九叶一眼,倒也终于不再提起此事,可没安静一会又想起什么,压低嗓子凑上前来。
“我这次回村子听窦五娘说,你又多算了她四十文药钱,可是真的?”
饶是秦九叶的耳朵里有桂皮那么厚的茧子,听到这里也终于有些忍不下去,瞥一眼秦三友道。
“听李樵说,阿翁先前有阵子没回果然居了,苏家的事还不长记性,又自己跑船去了?跑船就跑船吧,先顾好自己,村子里的事你就别管了,再说你也管不了。”
秦三友一愣,显然没想到自己的行踪就此暴露,当即有些恼羞成怒。
“你、你竟教那小子监视我?我在问你问题,你扯到我身上做什么?莫不是心虚?”
到底是谁心虚?
秦九叶额角的筋又开始跳起来,半晌才忍下心头那股子气解释道。
“那窦五娘的咳疾是老毛病了,要用好一点的青贝入药,我多算她四十文钱都是亏的。她有空找你告状,还不如想些法子戒了她那赌瘾。”
秦三友听罢这才放下心来,仿佛亏钱的不是他家而是旁人。
“那就好。做人要有良心,你要时刻记得我同你讲过的话。旁人都可以去偷、去骗、去抢,唯独你不行。因为你是行医的,你是要给人治病救命的……”
“知道了、知道了!”
秦九叶今日本来是心情不错的,实在不想再同秦三友掰扯这些,正巧院门外响起敲门声,她连忙跳起身来。
“人不是到齐了吗?还有谁要来?”
院子里的人都在各忙各的,一时没人搭理她。
秦九叶拽下腰间的干活用的白布,快步走向前门,没有多想便将门打开了。
门外站着的人起先背对着她,听到动静才转过身来,正是邱陵。
他今日换了一身武官平日在外行走的官服,那平平无奇的布料裹在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挺拔,连一丝翘起的线头毛边也瞧不见,好似有人用尺子比划过的一般。
秦九叶足足愣了有片刻钟,才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去对着内院喊道。
“陆参将,你家督护来寻你……”
“他知道我要来。”邱陵的声音下一刻响起,依旧是那种公事公办的语气,“我听闻他在这里,便也带了些东西过来。之前因为案子的事,平白让你们受了些不公,是我职责所失,这些东西便当做赔礼了。”
堂堂一介督护给她一个村野郎中赔礼,这事情怎么看怎么有些不对劲。可对方若是邱陵,这一切似乎又都说得通了。
秦九叶看着那一篮子圆溜溜的甜瓜,半晌才伸出手接了过来。
“多谢督护。”
邱陵递过东西,又拱了拱手,随即利落转身离开。
他步子很快、似乎是习惯了这种急匆匆地赶路方式,待秦九叶开口唤住他时,他已走出去六七步远了。
“那个……”秦九叶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问道,“我们准备了一些吃食热闹热闹,督护若是不嫌弃,要不要一起吃个便饭?顺便、顺便也看看这瓜熟没熟……”
她话一出口瞬间自己便有些后悔了。
留人吃饭便留人吃饭,扯瓜熟没熟做什么?
不过也罢,她其实开口问起的时候,本没有抱多大希望的。毕竟如今正是结案的紧要关头,他能分出些时间来送趟东西已经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秦九叶如是想着,下一刻抬起头来时,便看到前方那挺拔的身影停住,随后慢慢转过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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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陵正襟危坐在听风堂后院唯一一把带扶手的椅子上,端起桌上那缺了个口的茶碗,轻抿一口那有些淡了的茶水。
他办过不少案子,但从未在办案过后走访过那些获得了公平正义、亦或是沉冤昭雪的百姓家。为了绝对的公正与正义,他觉得自己应该远离一切没有必要的人情往来。即使对方怀抱善意,他也该守住自己的原则。
但这一回不知为何,当他看到立在门前的女子那张犹豫中透出些许期盼的脸,他的脑海中只有那日被那少年拎走的几两糖糕。
罢了,就当作是上次那糖糕没有破的戒,这次补了回来。这样算来便也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