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她以为对方是在督办命案,但现在回想他并未在现场停留,而是往她来时蛩尾巷子的方向而去。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当时他也是在赶往宝蜃楼。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已经兴办了数年都与官府相安无事的江湖集会,能让新上任的督护拍马赶去?就仿佛他知晓那集会上即将发生的混乱,所以才会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不止如此,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当时她候在苏府偏门等候入府问诊的时候,那些江湖郎中们也曾议论过,苏家悬赏问诊一事也是由邱陵从中协助的。
奉命走马上任,回到九皋后督办命案,顺藤摸瓜揪出苏家秘事……他卷入这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合理,但似乎就是因为一切都太过合理,反而令她生出些奇怪的感觉来。为何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要在此时回城?为何不是白家、不是刘家偏偏是苏家出事?仿佛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他在合适的时间送回了九皋,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将那推动事件的巨石一步步滚去某个方向。
犹豫许久,她就着已有些干涸的墨汁在纸面上落下“邱陵”二字。
苏家背后究竟是谁?平南将军的一纸调令真的只是巧合吗?邱家长子离开都城的这些年,书院读书、昆墟习武、行伍卖命、归入平南,当真只是为了日后用军功换得个一官半职吗?大好仕途不往都城走,为何要回九皋呢?
轻轻搁笔,秦九叶盯着纸上那几个名字陷入沉思。
她毕竟只是个郎中,并非查案能手,或许对她来说,接近这一切真相的最好办法便是搞清楚和沅舟身上的怪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眼下她手上有两个病例可供她研究琢磨,其一是和沅舟,其二是李樵。而后者是否同和沅舟殊途同归还不得而知,她只能猜测:他之所以没有迅速恶化成和沅舟的样子,可能是因为先前他体内的那种毒。
以毒攻毒的案例她不是没有见识过,可多数普通人的身体并承受不住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治病方法。但江湖中人就不好说了。她曾见过痴炼长生不老药身中丹砂之毒的道观仙座、吐血十余年还留有一口气在,也曾见过经脉寸断的武林高手服下剧毒后力战三百回合的奇景。
只不过,这些人的下场无一例外都是“惨死”二字。
是以江湖中的怪事有很多,但归根结底也逃不过“生老病死”这道永恒的命题。
人无金刚不坏之身,不过是大限未至罢了。那李樵的期限又在哪里呢?
想到这里,秦九叶突然便觉得心底某个角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般的难受。
她察觉到了自己的情绪,但却对其背后的真实原因生出一股没来由的怯意。
或许是因为她隐隐知晓,和沅舟的病只怕是很难治好了。如果是这样,那李樵的病是否也……
当初他们刚聚在听风堂的时候,那少年曾状似无意地问过她一句话:阿姊可有治不好的病?
现在回想,他那时是否已经有所预感,那一瞬间的沉默便是来源于此。
而她厚着脸皮在他面前自称一声大掌柜,最后若连自己的伙计都救不了,又还能承诺给别人什么呢?
先前已经平复下去的某种情绪又翻涌了起来,秦九叶下意识拿起一旁的茶壶准备再倒一杯浓茶,却发现茶壶已空。
就在此时,一阵敲门声蓦地响起。
咚咚咚。
第88章 对面不识
敲门之人手下力道并没有很重,但这声响在寂静的夜里猛然响起,还是难免令思绪纷杂的秦九叶吓了一跳。
她抬头望向门口的方向,放下茶壶的一刻,险些打翻手肘旁那盏油灯。
烧热的铜灯盏晃了晃,好在灯油已经见底,终究没有泼洒在她身上。她想了想,飞快将那张方才写过字的纸就着油灯烧掉,随后小心吹熄了那盏灯,踮着脚向门口的方向走去。
透过半指宽的门缝,她勉强能看到外面黑漆漆的院子轮廓,但除此之外再分辨不出其他。
又等了片刻,她终于轻声开口问道。
“谁?”
就算眼下是在督护府院之中,但已经这么晚,她实在是不想开这个门的。
然而今夜是她先要求留下过夜的,若是谁有要事寻她,她又故意不应门,难免有些怠慢的嫌疑。所以她先熄了灯,又隔了这么久才来询问,门外的人若无急事便应当已经离开。
谁知下一刻,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
“是我。”
是邱陵。
真是上一刻还在念叨着,下一刻本尊便不请自来了。
秦九叶的心砰砰跳起来,再三转过头去确认了一番那油灯中的纸灰已燃烧殆尽,这才慢吞吞地打开了门。
门外,邱陵负手站在廊下,看见她后眼神便立刻挪开来,只盯着她脚下三寸远的那块地砖。
“秦姑娘,打扰了。”
男女深夜相会,这情景难免有些令人浮想联翩,可此时秦九叶的心却因为方才那一番思虑而有些沉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在她眼中成形不过瞬间便会破碎。
秦九叶拱了拱手行了个礼,简短道。
“见过督护。”
她说完,便停在原地,本想等着对方解释深夜拜访的原因,可邱陵却不说话了。
两人便这样大眼瞪小眼地站了许久,秦九叶终于忍不住,只得主动开口问道。
“督护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对方仿佛就在等她问这一句才肯开口,当下清了清嗓子道。
“这么晚了,秦姑娘还没睡?”
秦九叶闻言一愣,随即不由得一阵腹诽。
她都起来开门了,当然是没睡。她不知对方真的只是不知说什么好才明知故问,还是实则在有意试探,当下只能低下头含含糊糊地说道。
“昨日睡得不错,今天倒也熬得住。”
她说完仍旧不敢抬起头,生怕被对方那双有些厉害的眼睛给看出个什么来。
事实上,邱陵也确实在盯着她看。
他这双眼睛,观察过多少心怀不轨之人意欲掩藏罪行时的样子,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任何一点端倪,他有这个信心让他面前的人无从遁形。
可不知为何,今晚他的眼睛却总是看到一些同所谓罪行无关的东西。
她又恢复了往日里那副谨小慎微、警惕精明的样子来,同方才地牢里那副张牙舞爪、快意恩仇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同那日孤身在郡守府衙据理力争的样子也不大一样。
她似乎有很多模样,又似乎固执得从未改变过。
他看到她因为他的沉默而有些无措地挠了挠头发,那白日里梳得简单的发髻早就散了,现下干脆编成个辫子垂在肩膀上,因为伏案看卷宗的时候太过专注,发尾被油灯燎焦了一段,她似乎压根也不太在意,只用沾了墨的手指下意识地去绕它。
啪,烧焦了的发丝断在指尖上,秦九叶有些尴尬地缩回手指。
邱陵自知不能再沉默下去,于是张了张嘴缓慢说道。
“其实,我是想问……”
其实,他是想问:油灯够不够亮?茶水够不够喝?椅子桌子用得可还顺心?入夜后是否要加件外裳?今日已经跟着陆子参忙碌了一天,这般疲惫之下要不还是早些歇息了吧?
可等到这些话说出口,不知为何、瞬间就变得面目全非了。
“……陆子参给秦姑娘的那些诊录和文书,看得如何了?”
秦九叶的手指瞬间就不尴尬了,它们僵在了原地,半晌才找回各自的位置,重新在她的手掌心缩成一团。
看得如何?这到底是试探她还是在考察她的工作?她都已经自请点灯熬油、加班加点了,原来他仍嫌不够?
向来自诩“劳动楷模”的秦九叶多少有些错愕。
但她怎可能轻易认输,当即稳住了情绪,沉声回应道。
“督护还有何记录?一并拿来吧。只要是与和沅舟病情相关的,我今夜一定看完。”
这回换了邱陵僵在了那里。
他是不是说错话了?
他的意思是:陆子参这只知奉命行事的木头脑袋,将苏家过往几年的杂七杂八的药方和诊录都扔给了她,一个晚上怎能看得完?
他的意思是:若是看不完,就先歇息吧。
他的意思是:他不想她太辛苦……
无数解释的话缠绕在舌尖,邱陵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下一刻,他看见秦九叶望向自己的眼神,那些话便又烟消云散了。
那是一种隐忍中透出些夹缝求生的智慧之光的眼神,同他之前遇到的所有世家女子的眼神都不一样。
那种眼神令他想起从前在山中行军时,在高山湖泊间偶尔瞥见的野鸭子。那些鸭子在寒气萦绕的湖面上忙着填饱肚子,一刻不停地划动着两只脚、十分勤快的样子,偶尔潜入湖中又钻出水面的时候,呆头呆脑的样子中又透出些许精明来,只要有人靠近,瞬间便拍打着翅膀消失在深山雾气之中。
她既是这样的女子,那些廉价的客套关怀岂能配得上她?
想到这里,他当即正色地拱手行礼道。
“既然如此,便有劳秦姑娘了。”
秦九叶暗暗松口气,心道这断玉君虽然严苛了些,心思却也不难猜,当下更加游刃有余地回礼道。
“都是分内之事,督护不必客气。”
邱陵点点头,又站了一会,确定眼下再无话可说,于是简短告辞准备转身离开。
可就在他转身走出三步远之后,女子的声音又蓦地在他身后响起。
“等下。”
本欲离开的人顿住随即转过身来,秦九叶的心跳不由得快了起来。
眼下夜深人静,又没有旁人在场,对她而言未尝不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一次试探对方的好机会。
其实从他们的处境来看,他有试探她的本钱,她却没有。
可不知为何,在烧掉那张令她心烦意乱、写满名字的纸后,她突然非常想要确认一件事。
邱陵就站在三步远的地方回头望着她,眼神中已带了询问。
秦九叶连忙调整情绪,小心开口道。
“方才翻阅和沅舟过往诊录,发现其中一名医者底方中的许多用词,似乎是赣庾一带的方言,不知和沅舟一年前是否曾离开过九皋?”
邱陵闻言顿了顿,似乎是在回想审案前后的细节,随后认真回复道。
“凭我目前查案所得来看,和沅舟当时病得很重,莫说离府出城、就连离开自己的房间都很少,这位医者应当是去年请入府中的那批医者中的一人,留下诊录和底方后便直接离府了。这赣庾方言确实有些生僻,你若有瞧不明白的地方,直接去找子参帮忙就好,他认识的人多,可帮你寻个人来一一解答清楚。”
赣庾在九皋北部,离九皋虽算不得山高水远,但少说也要两日多的路程,遇上山路更是难行。
她当然知晓,以和沅舟当时的状态来说,根本不可能孤身去到那样偏远的地方去看病,自然是请了人来府上。
只是她提起这一切的目的并不是真的为了确认这件她本就有了定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