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参点了点头,那衙役便脚步匆匆地退了下去。
地牢入口处阴风阵阵,一股霉味混着铁锈的气息迎面吹来,令秦九叶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
“苏、苏凛当真在这下面?”
陆子参有些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挑了一只火把点了握在手中。
“当然。瞧秦姑娘方才的样子,我还以为只要有银子便是十八层地狱你也不会怕的。”
她哪里是怕什么地牢,她怕的是那坐牢的处境,而她险些就落入了那样的处境。
秦九叶没有理会对方言语中的打趣之意,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凭借她先前同那苏凛打交道的经验来看,此人应当不至于如此蠢钝,家中出了事第一时间没有赶回来,应当就是已经决定出去避风头的,怎么会转头就撞进官府布下的陷阱呢?
她边想边开口问道。
“敢问苏凛是如何被抓的?可是督护派人在九皋附近的官道上设了埋伏?那平南将军的人不会真的已经遍布焦州各处了吧……”
陆子参闻言不由得笑了。
“平南将军若连这等小事都要插手过问,只怕晚上都不用睡觉、另还得长出三个脑袋来。”
这一回,秦九叶再难忽视对方言语中那点情绪,故意脸一拉、不快道。
“你若不想答不答便是,何苦扯什么三个脑袋?”
陆子参这才正色道。
“其实也没什么,督护就只是派人在九皋附近各处银庄蹲着,果然不过半日,那苏凛便偷偷来取跑路的盘缠了。”
秦九叶有些哑然,半晌才喃喃地开口道。
“这苏凛平日出门都不带银子的吗?”
“是啊,都决定要跑路了,有几块银子够用便得了。可大户人家偏生许多讲究,平日里安稳惯了,就连车马也不肯屈就一点,自然不肯轻装上路。”
那日苏凛带着他那好大儿闯入府衙带走苏沐禾的一幕再次出现在眼前,秦九叶瞬间便有了几分了然,一针见血地总结道。
“我看与其是想跑得舒坦些,不如说是不想将自己那点私房钱被妻女白白占了,冒着如此风险也要搬走,当真是生意人重利薄情的本色呢。”
又或者,苏凛此番所作所为并非只是生意人的本色,而是确实有什么比银钱还要重要的东西,需要亲自回来处理。
秦九叶说罢不再多言,跟着陆子参进入那地牢狭窄的入口中。
四周光线暗了下来,一时间只余陆子参手中火把的光亮,她没什么心情左顾右盼,只将视线集中在脚下粗糙陡峭的石阶上。
如是下行了约莫有两三层的样子,她的脚才算是重新落在了平地上。
不得不说,她现在有些感激那日樊统只是将她扔在那水塘旁审问,而没有将她带来这地牢了。
狭长阴暗的走廊尽头是一处没有窗子的石室,生了锈的铁栏后隐约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负手立在那石室中,听到脚步声便转过身来,正是邱陵。
他看清来人是秦九叶后之后,整个人明显一顿。
陆子参察言观色连忙低声解释道。
“督护先前说过可以,我便将人带来了。”
年轻督护没有开口再问什么,只点了点头后便又转过头去。
秦九叶跟着陆子参进入那石室中,随着陆子参手中火把的靠近,秦九叶这才看清那苏凛的模样,他还穿着那身讲究的云锦深衣,只除了衣摆处有些灰印子彰显着他此时的处境,除此之外竟看不出多少身陷囹圄的窘迫。
无辜者被擒时是何等的狼狈受挫,而这罪魁祸首入狱竟是这般姿态。
秦九叶只瞥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她怕自己再多看几眼,便要被心头那股怒火烧得当场失态。
苏凛的目光落在秦九叶身上,眼神中瞬间透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嫌恶。
“贤婿这是何意?将我关在这里不说,如今竟还叫个外人进来,传出去岂非要让人看了笑话?”
“外人”秦九叶摸了摸鼻子,非常不自觉地往前站了一步。
“见过苏老爷。”
若说没见到苏凛之前,她对自己今早一时冲动所做的决定还有些心虚,可眼下见到对方的这副嘴脸,她突然便觉得自己这参佐没有白当、地牢这一趟也真是来对了。
想到那日自己在臭水沟里忍辱遁走、此人坐在马车中看着笑话,再回到眼前的一幕,秦九叶顿觉胸口的闷气散了不少,连带着这地牢里的空气都清新了起来。
虾米又如何?能恶心恶心对方也是不错的。
苏凛见她如此,很是不耐地甩了甩袖子,但他忘记了自己眼下是在狭窄阴暗的地牢之中,这一番动作险些令他站立不稳,衣摆擦过脏污的地面,又落下一片污迹。他的心情更加烦躁,还没来得及开口,牢门前的年轻督护已经开口道。
“邱家与苏家的亲事本就还未正式定下,按理说来,苏老爷也还是外人。外人之间,便不要这般称呼了吧。”
这一句话落下,便是划清了邱家与苏家之间的关系。
“当初在你府院的时候,督护可不是这般说辞。”饶是心中早有准备,此刻苏凛脸上的神情也是前所未有的难看,“就算你我之间没有那层关系,我的住处你也搜了,随身的行李也教你收了去,不知可有发现什么罪证?若是没有,又要如何收场?”
“苏老爷请放心,你行李中的金银我都原封不动地送回了府中。至于这罪证……眼下正关押在我府院之中,苏大人可要亲自去确认一番?”
那苏凛面色一窒,阴沉着脸不说话了。邱陵见状又继续说道。
“府衙已连夜将两桩命案的罪状与案情拟好,我特意教人誊抄了一份,此番前来,便是来请苏老爷过目的。”
他话说得十足的客气,下一刻将那几张轻飘飘的纸递出去时,动作却犹如在斩首刑场扔下令牌一般。那苏凛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控诉之言,实在是倾注了樊大人平生十成的案头功力,半点芝麻绿豆大小的罪状都没漏下。
这可不是那日府衙里面上恭敬、私下示好的樊大人了,如今城中的风向早已变了,苏家是彻底完蛋了,此时不仅不能扯上半点关系,更是要狠狠踏上一只脚才算完事。
苏凛捏着那纸的手气得哆嗦,半晌脸色灰败抬起头来,仍残存着最后一丝顽抗之意。
“就算如此,这一切只因我那神志不清的母亲而起,总不至于牵连全族吧?为何非要同我过不去?还有苏家的生意,那也是半点耽误不得的,我先前便说过了,那几艘货船上的东西都是送给都城贵客的,说是一船千金也不为过,你又凭什么扣我的船……”
人命关天,眼下落在这苏凛口中却成了耽误他苏家“做生意”的阻碍,就算如今襄梁律法不至一人行凶全家受累,苏凛为自己开脱的说辞也实在太过恶心,恶心到一旁的陆子参当下便忍不住开口讥讽道。
“就凭苏老爷已连续三年,借着去城外布恩施药的幌子偷漏税赋,仗着做了王府的生意便连河道上行船的规矩也不放在眼里,更何况……”
他话还没说完,一直站在角落的女子突然像是被点燃了的炮仗一般跳了起来。
“更何况依我看,只怕不止那两条人命吧?”
秦九叶早已憋了许久,如今火气上头,也不管当着邱陵的面此举是否有些不妥,一把拉开陆子参、气势汹汹地对着那苏凛一连串地质问道。
“月前我阿翁接了苏府送菜的差事,说是先前的伙计不干了,此事怎地就如此凑巧?那伙计姓甚名谁?如今又身在何处?即便这杀人灭口的事苏老爷没有亲自动手,那毁尸灭迹的活计你定是没有少干,我看苏府园子里的树长得那样好,不会是因为树下面埋够了死人吧?”
她这一通倒豆子般地控诉,得了那日府衙中樊统审问她时的精髓,直把苏凛说得脸色发青、好似当场毒发了一般。
左右今日之事是不可能善终了,这向来以体面著称、以和气生财的生意人,此刻终于卸下最后一丝伪装,彻底露出那副刻薄嘴脸来。
“我见他做事这么多年,是有些信任他的,便教他帮忙送些活鸡过来。是他倒霉,撞见了我母亲的事。我警告他老实待在府上、不要说出去,他却想着连夜逃走!”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中又多了些熟悉的傲慢,“他一个奴籍都押在府中的低贱之人,本就该好好为东家做事,事情没办好还想逃走,苏家有权处置了他。”
秦九叶在旁听得浑身发颤,却见一旁的邱陵似乎并无太大反应。握紧的拳头松了松,她心中有股说不出的失望。
是啊,对官府的人来说,那枉死的送菜伙计甚至还比不得那有官职在身的打更人,更比不得回春堂的大掌柜,就算此刻苏凛亲口认下了,尸首都不知在何处的情况下,官府甚至不能对此立案。
那苏家老夫人要吃人的样子算得了什么?眼下这一幕才是她牵涉此案以来,经历过最恐怖恶心的事。
若她那日没能救出阿翁,秦三友顶罪入狱、择日问斩,那不过同这连姓名都不知晓、至今不知埋骨何处的送菜伙计没什么区别,只是苏家敲起算盘时落下的一粒算珠罢了。
她明白这一切,就像明白果然居为何拼死拼活也赶不上回春堂卖的一碗米汤一样。
她也明白邱陵当下这般反应的原因,他定是见过太多这样的情景,类似的事早已不能牵动他的情绪。对他来说,苏凛只是一只他利爪下挣扎的老鼠罢了。愤怒有何用处?如何在这苏凛身上挖出更大的案子和罪行才是他唯一的目的,也是他履行督护职责的最好做法。
或许有一日,她也会像他一样沉默。
但眼下,她还做不到。
秦九叶缓缓向前一步,郑重向邱陵行礼道。
“既然苏老爷方才提起生意被耽误一事,在下身为果然居的掌柜,倒也想起一件要紧事。敢问督护,因苏老爷对此案的诸多隐瞒阻挠,我与药堂伙计被困听风堂数日,其间造成的损失是否能借此机会向他一一讨回?”
邱陵顿了顿,如实说道。
“于情合,于理……程序上多有不合理之处,不过此案情况特殊,眼下也算审案过程之中,不算私下行为,倒也可以通融一二。”
秦九叶恭敬点点头,随即皮笑肉不笑地着看向苏凛。
“苏老爷,你可愿意?”
原来就是为了这个。
苏凛几乎没有正眼瞧过那瘦小女子。他脸上的表情有种从骨子里透出的轻蔑,像是笃定了自己的某种判断,又像是一切都在他的盘算之中。
“不就是银子?听闻你是从城外村里来的,住在那种破地方能损失几两银子?我大可以多给你些,但你日后最好懂得谨言慎行的道理,莫要再不自量力地跑到我面前来……”
秦九叶不等对方说完便猛地直起身来,几步走到那苏凛面前,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扬起手便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巨响。
她用了十分的力气,只觉得自己整个手掌都有些发麻了。
苏沐芝给了她一巴掌,她又将这巴掌还给了苏凛。这其中的快意恩仇,当真只有身处其中之人才能体会。
看着苏凛那张错愕中透出些许震惊和愤怒的脸,秦九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一字一顿地说道。
“杀人犯法的事我确实管不了。我只知道我果然居的生意,也是半点都耽误不得的。你耽误了我整整十日,却只挨了一巴掌,实在太便宜你了。”
她说完,又转向那难掩惊诧的年轻督护。
“苏老爷欠在下的东西方才已经讨回来了。若是没有旁的事,在下就先告退了。”
秦九叶说完,不再看在场的任何人,低着头飞快走出了地牢。
她的身影很瘦小,步子却迈得很大,脚步虽有些拖沓,但走起路来却有种不能被左右的气势。
而在她身后,年轻督护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审问犯人时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怔怔看着那女子离开的背影,许久都回不过神。
苏凛仍在一旁不停歇地破口大骂着,他显然从未被一个又穷苦又低贱的黄毛丫头扇过巴掌,若非此时此刻手脚都被铁链束缚、整个人被困在这地牢之中,他或许已化身武林宗师举着刀追出三里地去了。
但他养尊处优惯了,体力显然不太好,骂了一会便气力不济、气喘吁吁,可他又不甘心就这样结束,便调转矛头对上一旁的年轻督护。
“邱陵!你身为督护、昆墟四君子、平南将军的人,竟纵着一个外人在此滥用私刑!你休想再从我这听得更多信息了,待老夫熬过这一遭,定要亲自去孝宁王府告你一状,到时候就是平南将军只怕也保不住你!还是你妄想邱家这顶破帽子能你护到几时?就算是邱偃来了我也一样……”
哐当一声响,苏凛面前的大铁门被关上了。
邱陵拍拍手,随后退开几步,又拿起一旁的大锁亲自将门锁好。
从前他从不亲自做这种事,只觉得无趣且琐碎,可如今不知为何,他竟也生出了一丝痛快。
“苏老爷还是好好在这冷静冷静吧。待你哪日想明白了,愿意开口好好说话,我们再聊一聊。”
他说完,示意陆子参将一旁墙面上唯一的火把取走、只留下一片没有尽头的黑暗,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