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确实机敏,只可惜出身差了些,离了督护便很难施展开了。而且她远没有看上去那般狠心冷酷、唯利是图。苏府的事,她不会赶尽杀绝的。”
苏沐禾凑近那药瓶瓶口轻轻嗅了嗅,清淡的药味中夹杂着一股难以忽略的薄荷香气,同那少年身上的味道有七八分的相似。
她缓缓垂下手,脸上勾起一个有些自嘲的笑来,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不过也莫要小瞧了她。她是个聪明人,懂得在探究和自保之间寻个平衡点。何况……”
何况她若真是个蠢人,又怎能驯服那样的少年?
商曲不知苏沐禾的心思,仍在忧心旁处。
“那督护那边怎么办?现在只怕全城都在看我们的笑话。难道就这么放任他们继续在府上进进出出吗?”
“今日督护派人来府上审案,而没有将我们一众打入牢中,就是代表不会牵连整个苏家。他也应当知晓,父亲只是一局棋中先行的棋子罢了。作为棋子,若想保命,便得有些利用的价值。苏家的价值,远还没有被挖尽。”
商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又有了新的忧愁。
“可听闻她同督护说,老夫人的病可能是疫症、会传染的。方才有人便将接触过老夫人的人都抓走关了起来,不知何时才能放出来。你说她会不会是察觉到了什么……”
“察觉到了又如何?她若真能直接对我做些什么,今日便不会费这周折来试探了。”
商曲仍不放心,拉过自家小姐的手,小心翼翼地查看起来。
那里如今只有一道浅浅的伤痕,不仔细瞧甚至难以察觉。
“还好小姐当时只是不小心在石板地上蹭破了皮,否则眼下真是要提心吊胆一回了。”
“她定是已经推测出了些许,所以才会来找我。只是一切到底只是推测,她并不敢十分确定。”苏沐禾收回手,若有所思地望向远处,“不过……她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祖母那边是否找到人去探过了?”
商曲点点头,如实汇报道。
“我担心郭管事做事不牢靠,特意寻了苏家从前熟识的师父,等夜深的时候再亲自去,借那大悲寺的名号见上老夫人一面,只说念在老夫人先前曾行善布施多年,特来为她念些消除业障的经文,虽说不知行不行得通,但定不会让人起疑的。话说自从小姐管家之后,这些人总算是能差使得动了,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小姐再同我讲……”
她说完,许久没有听见自家小姐的回应,抬起头来却发现,女子立在花丛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粉白相间的木绣球盛开过后已转衰败,苏沐禾的眼神却并未落在任何一朵落花上,半晌终于转过身,轻轻贴近自家婢女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商曲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小姐,你要那个做什么……”
“嘘。”
苏沐禾的声音依旧很轻,但眼神中的意念却很坚决。
“不要告诉旁人,只管按我吩咐的去做。旁的不要问太多。”
商曲咬着嘴唇,抬头看着自家小姐那张依旧温柔娴静的脸,突然觉得那是一张她有些不熟悉的面孔。
但她只犹疑了片刻,便点头应了。
“是,婢子这便亲自去办。”
她步子匆匆地蹚过一地落英,将将快要离开院子的时候,便听到苏沐禾在背后唤她。
“商曲。”
粉衣婢女停住,转过身来。苏沐禾正从远处安静地看着她,半晌才开口道。
“你放心,我不会成为下一个父亲的。”
第85章 讨回损失
告别苏沐禾后,秦九叶本已决定离开,然而出府去的半道上又遇到了段小洲。对方年纪看起来也就和金宝一般大,做事却已经开始模仿他家督护那一板一眼的模样,反复请求秦九叶去确认一下那日问诊的房间。
秦九叶无法,只得亲自跟着对方去看了那偏院中古怪的房间。那面开了洞的墙背后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密室,虽已人去楼空,但仍残留着未来得及清理的血迹和铁链。这处房间同康仁寿当初下榻的别院只一墙之隔,显然是为了问诊走动时的方便。
饶是眼前所见证实了她先前的种种猜想,可真的目睹那阴暗房间中的斑斑血迹,秦九叶心中却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也没有。她不敢去探究那些渗透到墙壁中的血迹是否真的只是鸡血,亦不敢再多听那陆子参审问内院小厮时的细节。
或许这苏府之中只有一名凶手,但帮凶却不止一人。
在这高墙之内,是否根本就没有全然无辜之人?
从苏府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转暗,街边的灯火还未点上,整座九皋城都笼罩在一片晦暗之中。
秦九叶整理了一番压抑的心情,下一刻抬起头便看到一身黑衣的少年牵着马向走来。
他不知在街边待了多久,身上有些风吹过后的清冷味道,靠近的一刻似乎将萦绕在她身上的那股说不清的阴霾驱散了些。
她愣了愣,随即下意识开口问道。
“你一直等在外面?我不是说了若是时间久就先回去……”
“药堂的事,我都记下了,不差这一时半刻。”李樵边说边拍了拍身旁那匹黑马的鬃毛,那马显然已同他混熟、热情地打着响鼻,“阿姊这般不想我留在这,难道是怕我再去见那苏沐禾吗?”
饶是先前有所猜测,此刻听对方自然而然地将这话说出口,秦九叶还是感觉自己的眉毛瞬间拧成了两道麻花。
她算是看明白了。不论是方才的苏沐禾,还是眼前的李樵,都没将先前船上的事放在心上了。合着这俩人都在拿她逗闷子,只她一人夹在中间小心翼翼,又是什么道理?
她怕他去见苏沐禾?他若肯放过她、转头赖上苏沐禾,她恨不能要在果然居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庆祝三日才好!
秦九叶一肚子气没处撒,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发泄上两句,陆子参已举着他的小本本急匆匆地走出来,见她立在门口,连忙走近前低声说道。
“督护那边来信了,说是樊大人的手下抓到了苏凛,此刻估摸着已经审上了。我正要过去,秦姑娘可要一起?”
这樊统当真是墙头上的草,身段柔软、说倒向另一边就倒向另一边。
秦九叶扭头看了看李樵牵着的那匹黑马,又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有些艰难地开口问道。
“从这里去到郡守府衙要多久?”
陆子参的脑袋瓜从未如此灵光过。他瞥一眼旁边牵马的李樵,瞬间便明白了什么,故意迟疑了片刻才开口说道。
“倒是不算太远,秦姑娘若是想走着去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这马……”
秦九叶果然大手一挥,当下做出了决定。
“我让他送回府院那边。”顿了顿,她干脆利落地对着那少年下了“驱逐令”,“你就不要跟着我浪费时间了。我先前交代你回一趟果然居的事不要耽搁了,趁城门还开着,快些回去跑一趟吧。”
李樵没有动作,但那双眼睛中的情绪却开始翻涌。
难道她一直都是如此吗?前一天还在和他说什么“人心珍贵”,后一天便迫不及待地去和一个根本不知底细的外人讨论案情去了。他李樵何时这般好说话了?竟让人这样呼来唤去、三言两语便打发了?
他低下头去,眉骨间落下一片阴影。
“今日出来的时候,阿姊可不是这么答应我的。”
秦九叶看出了少年脸上的不快,也瞬间想起了早上在听风堂中的那一番对话。可不知为何,她越是察觉到对方言语中的威胁之意,当下便越是不想遂了他的心。
想到这里,秦九叶的脸板得更严肃了。
“你若不愿回村子,就回听风堂等我好了,我也不勉强。但你该干的事情一件也不可荒废,我到时候回去检查你可得能交上差……”
到底是谁荒废了?他该干的事便是听她吩咐做事。她从前向来是将果然居放在第一位的,可如今掺和进这办案的事情中来,竟已数日不曾过问药堂的事了。
那邱陵有什么好?先前被迫查案也就罢了,如今哪里值得她放下自己的生意屡次犯险?
李樵没说话,继续低着头。
一直旁观两人神色的陆子参此刻内心莫名一阵窃喜,当下面带几分得色地看向那少年。
“哦,对了。我家督护常要连夜审案,若是有需要秦姑娘的地方,她今夜怕是都不能回去了。”
李樵瞬间抬起头来,浅褐色的眼镜中多了几分那日闯府院时的凶光。他身旁那匹黑马惊了惊,嘶叫着退了半步。
然而下一刻,女子已一把抓住了那马的辔头,随即将马牵回少年手中。
“别磨蹭了,天色晚了村头的路可不好走。”
少年的身形僵了僵,但终究没有动作,只定定望着她。
秦九叶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方才那股气散了些,心底竟莫名生出一种类似“抛家弃子”的愧疚感。可她一旦察觉到了这种感觉,反而更加想要逃离。
她狠了狠心转身要走,突然便被人拉住了衣角。
秦九叶回过头去,便看到那少年毛茸茸的头顶。他仍低着头,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透着一股艰难。
“你、可不可以……”
“什么?”
“可不可以……”
但他终究还是没能说出那后半句话。
李樵抿了抿嘴唇、松开了手,随即转身牵着那匹黑马退开了。
秦九叶有些莫名其妙地立在原地,就在她张了张嘴想要追问什么的时候,那少年已翻身上了马。
黑马一声嘶鸣,高高扬起的前蹄重重落在陆子参面前,下一刻李樵的声音从马背上传来。
“我且提醒陆参将一句。我阿姊上次从督护府院回来的时候可是摔了一身的泥,这一回若再是如此,可就不是亲自登门拜访那样简单了。”
陆子参闻言不由得一抖。
苏凛那日紧跟着秦九叶离开,想必是在回去的路上使了些手段。彼时他便提醒过督护那苏凛没安好心,现下他又怎会听不出李樵话里话外的嘲讽警告之意。
可此一时、彼一时,人总不能老是揪着过去的事不放吧?
然而他还没想出如何回应这一句,那少年已经夹紧马肚扬长而去,当真是一点情面也不打算给他留下。
但不管怎么说,督护交代的事他办妥了、人他也留下了,这一局他总算是扳回来了,也不算平白受了一股子闷气。陆子参如是这般安慰着自己,一抬头却见秦九叶正眼巴巴地望着他,脸上挂着点讪笑。
“话说陆参将方才提起的这连夜审案……是否得另算价钱啊?”
对方一句话的工夫,陆子参突然便从方才那种洋洋得意的自我感觉中清醒了过来。
他到底在做什么?这抠门掌柜只惦记那点银子,压根没往别处想。何况督护自己还没发话呢,哪里值得他在这里争来争去?罢了罢了,就当是她对这案子有些见解,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早日结案。
身旁的女子还在不停追问,陆子参一边点头敷衍着,一边转身牵上马,脚步匆匆地向郡守府衙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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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行到了郡守府衙的时候,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府衙后门静悄悄的,樊统只留了个眼神机灵的衙役在门口候着,见到秦九叶和陆子参便立刻将人带了进去,末了还将门关好,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秦九叶见状,心中已有些了然。
她估摸着苏凛被抓一事还是在暗处进行的,一来是不想城中有心人借机再起风浪,二来也是不想惊动那苏凛背后之人。
但若按此理说来,这事理应秘密进行到底,将人关在督护府院才是最牢靠的选择。又或者现下选择将人关在郡守府衙,实则也是邱陵的另一种试探。如若此后不久便走漏风声,那便可以判断樊统其人同苏凛背后之人也已相互勾结。
秦九叶翻来覆去地想了几遍,前方那带路的衙役便停下了脚步。
“前面就是地牢了。樊大人吩咐过,除了督护的人,其他人都不得跟下去。小的就送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