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寂然,一时间竟无人敢接这话茬。
胆敢拒绝,定是要得罪崔女公子,可若是答应,万一出事,在蓝公子那也讨不到好果子吃,此刻情形,无非是一个推一个,任谁也不敢来当这个出头鸟。但侍从和兵卒尚有身份低微,无法劝阻的借口推托,而身为都尉,要对此次出行全权负责的楚葹便避无可避了,只得调转马头,行到马车前。
“山路崎岖难行,崔女公子若身体不适,大可停车休息片刻,至于骑马上山,实在危险,万不可如此。”
楚葹劝诫得真心实意,奈何被劝诫的人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崔竹喧微扬起下巴,用轻蔑的眼神将人上下打量一番,神情倨傲,“怎么?这马,都尉骑得,我便骑不得?究竟是这山路崎岖,骑不得马,还是都尉对我心存怨怼,想给我个下马威,故而,容不得我骑马?”
“我并无此意,崔女公子多虑了。”
“哦,这是在说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楚葹眸色微沉,“我说了,我并无此意。”
崔竹喧轻嗤一声,“可我觉得,你有。”
二人僵持不下,连带着兵卒侍从一并遭殃,个个噤若寒蝉,冷汗渗渗。
无人敢牵马来,崔竹喧索性就近撵了一个兵卒下马,攥紧缰绳,翻身而上。
“都尉,可要同我赛马?”
第57章 057 秋猎之风 你当真是楚葹?……
容不得楚葹拒绝, 崔竹喧已然单手将缰绳环在掌心,右手提长鞭一甩,在响亮的嘶鸣声中,马蹄高高扬起, 如一支离弦利箭冲了出去, 转眼间,便只余下被溅起的漫天飞尘。
“原地待命, 等我回来!”
楚葹拧眉下令, 攥紧缰绳, 猛地一夹马腹,匆匆追过去。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奔逐, 鸟叫虫鸣远比不过呼啸的风声, 无数半青半黄的叶被前一匹马掀落,又被后一匹马踩在蹄下,碾进泥里, 距离愈来愈近, 前头人却忽地一拧马头,不走林道,转而闯进林里。
楚葹本能地感觉有些不对, 可眼下情形, 也由不得她多想, 只能挥鞭, 纵马跟上。
骏马飞驰, 又有山间丛木相掩,被勒令固守原地的侍从、奴仆早被甩得没了踪影,好在崔竹喧不过是瞎闯一气,林木渐密, 马步被迫减缓,她心中微定,只想着尽快将人带回去。偏于此刻,崔竹喧的缰绳竟是脱了手,马匹没了掣肘,当即撒野跃动,眼见着人就要被颠下去。
“小心!”
楚葹面色一白,扔了绳索,鞋尖踩着马镫,奋力一跃,将人拦腰揽下。
二人压折草叶,翻滚数圈,总算脱险。
楚葹长舒口气,“崔女公子,现在可以回——”
话未说完,脖颈间便贴上了一点寒凉,抬眸看去,那个刚刚才惊了马、命悬一线的女郎面上何曾有过半分惊惶,“你当真是楚葹?”
“崔女公子此言,何意?”
崔竹喧低眉盯着那张鬼脸面具,不需更多试探,单看能掌管一郡兵马的武将,竟能被她一个娇生惯养的贵女用一支簪子制住,便知其间断然有诈。虽说是她设计在先,但怎么着,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除非,面前这人压根就不是什么武将。
“作为都尉,这身手未免差了些,你总不会要跟我说,你是凭着永宁侯的余荫才补了这个缺吧?”
“自然不是!”楚葹冷声反驳,竟被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引动了几分怒意,“崔女公子若觉我德不配位,大可上书,不必攀扯君侯!”
崔竹喧心头微动,这般风骨,倒是和她认识的那个楚葹如出一辙,应当不是那方势力安插进来的阿猫阿狗,她收手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被压皱的衣摆,状若不经意地开口:“我在金氏商船的密室里,碰到一位女郎,自称自己是楚葹,向我求救,现在想来,兴许是我被骗了也不一定。”
“那她可安好?”楚葹急急地出声,话出了口,才意识到不妥,不自然地找补道,“……天底下人多了,便是同名同姓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到底是一条性命,崔女公子应当没有、没有拒绝吧?”
“可她还搬出了樊川郡都尉的名头,总不见得,我大邺有第二个樊川,樊川有第二个都尉,并且,这两个都尉还都叫楚葹,便是话本子里也没有这般离奇的事,你说是吧,楚都尉?”
“楚葹”被逼无奈,避重就轻地承认,“崔女公子聪慧,我名楚荀,楚葹是我义姐,她耐不住在家中关禁闭,便偷偷溜出去散心,孰料一月未归,要是被人发现,免不得又多个罪名挨罚,我只好换上她的行头,为她遮掩一二。”
“她是,为何被关到金氏商船里的?”
“哦,她不慎烧了金氏的库房,欠了人家一大笔银钱还不上,被抓去当劳役还债,”崔竹喧似笑非笑地看向对面人,“这个理由,楚都尉可还满意?”
“崔女公子想说什么?”
“我救了她,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并且,我也想要做同样的事,”她从随身的荷包中取出一个缠枝纹银香囊,雕花镂空处能看清里头的乌色香丸,只是这枚香丸的做工粗劣了些,没被压模成圆润的球形,倒像是被随手捏出来的,“若你也同我们一般,不妨将这个捎给我的堂兄。”
楚荀捏着香囊,眸光微闪,“崔氏与蓝氏,不睦?”
崔竹喧缓缓抬眸,“谁会同一个即将没落的士族相睦呢?”
楚荀愣怔一下,不禁莞尔,将香囊妥帖地放进怀里,去牵正闷头在树底下吃草的马匹,“崔女公子倒是同传言中判若两人。”
“传言中,我是什么样的人?”
“呃,刁蛮任性,飞扬跋扈?总归不太好听。”
崔竹喧翻身上马,目光越过繁复的枝叶,望向辽阔的天,嗤笑一声,“传言没错,我就是刁蛮任性,飞扬跋扈!”
她忽而偏过头,手上长鞭一甩,不落在身下,而是打在身旁那匹马的臀上。
马儿吃痛嘶鸣一声,立时撒开蹄子狂奔,楚荀险些被这后坐力甩到马下,咬牙切齿地攥紧缰绳,回头欲讨个说法,却对上一个名艳张扬的笑,满腔的怒火,刹那间,偃旗息鼓。
“来时是我先,归程便让你先,我们再赛一场!”
*
金缕在马车内坐得一刻也不得安生,一会儿掀开侧边的帘子,一会儿又从正面的锦帘探出一双眼睛,袖口的衣料被十根手指揉来搓去,几乎要裂出几道口子来,她忍不住再度下车,盘桓在马车周围,可林间寂寂,竟是一点要回来的迹象都没有。
“你们两个,快骑马跟上去看看!”
被指着的兵卒面露难色,“可是都尉吩咐,要我们在原地等着。”
“都尉现在不在,那自然是听我的吩咐!”金缕冷声呵斥道,“要是女公子出了什么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两人犹豫一瞬,到底还是骑马追过去,只是才到半途,便同楚荀碰面。
“我不是吩咐了原地待命,违抗军令,是何后果?”
楚荀勒马停下,目光冷如刀刃,兵卒慌忙地翻下马,跪伏在地,惨白着一张脸解释,“是崔女公子身边的侍女命令我们过来,我们不敢违抗。”
“她的命令不敢违抗,我的命令就能违抗了?”
兵卒吓得浑身一颤,额头紧贴着地面,若不是还有最后一根弦绷着,只怕是要瘫软成一滩烂泥,正值胆战心惊时,却又传来一道女声,不来自楚荀,而来自崔竹喧。
“下命令的,是我的侍女,都尉何苦为难这两个可怜侍从?”
楚荀眉头轻动,当即了然,顺着话头佯怒道:“这么说,崔女公子要将那侍女交出来发落?”
“到底是自幼陪着我的侍女,要是没了,实在不习惯,但都尉的军令也重要得很,”崔竹喧骑着马缓缓向前,端着一副苦恼的模样,不动神色地越过楚荀半个马身,而后挑衅地开口,“不如,都尉去平淅阁,让蓝青溪向你赔礼道歉?”
话罢,也不管楚荀同意与否,便策马回去,端坐在马车里,吩咐众人启程。
金缕朝外望了两眼,讷讷道:“楚都尉好像还没到,我们要不要等等她?”
“不过是一个小小都尉罢了,也值得让我等?”崔竹喧丝毫未压着声,确保马车边上的侍从能听得一清二楚,“现在就走,别误了我诵经拜佛的吉时!”
*
暮色苍茫,城外的官道之上,一男一女两道身影正徐徐前行。
“你要我去山里看什么东西?”
男人带着一顶斗笠,笠沿压得极低,只能叫人看清一个冷硬的下颌,与女人并排走着,中间却生生隔出来能容三个人并行的空隙,好似生怕站近了一点,就会沾染回一身腐朽的狗官味。
“不知道。”
男人眉头一皱,忍不住又去摸刀鞘与刀柄的接口处,指腹在刀锷上绕了一圈,到底也只是在心里将人分尸,长叹一口气道:“什么都不知道,我进山做什么,赏花吗?”
楚葹从包袱里摸出一个蒸饼,许是放的时间长了,又或是一路上磕磕碰碰,蒸饼干瘪着,微微泛黄,外头的一层面皱巴在一起,瞧着比道旁树皮还要显老,但还能吃,故而,她一边走一边吃着,只在咀嚼的空档,才让唇舌做些正事回话。
“蓝氏年年都会派人来樊川,就算郡守是蓝氏门生,这来得也太频繁了,而到樊川后,不管来得是谁,蓝氏的管事也好,蓝氏的门生也罢,乃至蓝氏下任的家主,都会应邀前去秋猎,从无缺席。”
寇骞眸色微沉,声音带了些冷意,“用人命来寻乐子,不是一贯是你们这些官员招待贵客之道么?下梁歪,定是上梁不正,这只能说明蓝氏从上到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包括下任的家主。”
“秋猎的传统由来已久,自成帝时便有了,本是用来给军中士卒一个展示的机会,倘若获得好名次,便有机会受到提拔重要,但是,”楚葹顿了下,将手中最后一小块蒸饼吞咽下去,这才继续道,“自秋猎的经办从永宁侯府变成郡守府,一切就变了。”
“底层的士卒被派遣去开山清场,狩猎人成了各个世家的青年子弟,象征性地猎几只山鸡、几只野兔,便可吹捧成百步穿杨的神射,从而安插进军中当职,获一声青年才俊的美称。”
“再后来,许是世家的人太多,空缺的职位不够分,秋猎便沦落成每年一度的聚众玩乐,但那也只是普普通通的狩猎,至多是滥用职权,铺张浪费,比之其它令人发指的恶行,这些倒也不算什么。”
寇骞轻嗤一声,“正因不算什么,所以玩腻了,便开始寻新花样,抓人猎。”
“就是这人猎,不对劲。”楚葹凝眉道。
“人的数量,对不上。”
第58章 058 灵则心诚 希望你也能领会其中……
红日已经西斜, 有风穿林而过,随着女郎的裙裾一并步入寺中,遮天蔽日的松柏被裹挟着长枝一抖,浓重的绿便晕染开来, 翻滚起层层叶浪, 巍峨的殿宇在一片枝与叶的喧声中,岿然不动, 殿内, 是一个个莲花宝座上, 俯视众生的佛。
随行的侍从自院门四散分布,守卫严密, 将来祈福的香客尽数请离, 连算不上佛法高深的小沙弥都被驱到后院做功课了,整间寺庙静得便只剩下蝉鸣。
“檀越要求些什么?”
飘飘渺渺的香雾与半明半晦的火光里,着黄麻僧衣的僧人缓缓走出, 重眉敛目, 双手合十,掌中持一串乌木色的念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着。
“旁人求什么, 我亦求什么。”
崔竹喧抬眸看向庄严的神像, 如寻常香客一般, 取了三支檀香, 于烛火中点燃, 合手俯身,拜上三遍,而后将檀香插进案上承载了无数痴念的炉中,白色的烟雾徐徐升起, 一圈又一圈,朝神像飘去,却不知神像后的神明,要多久才能瞧见。
“你们这庙里,哪尊神最灵验?”崔竹喧忽然问。
僧人微微低眉,将回答过千百遍的答案再次重复,“心诚则灵。”
崔竹喧静静地观摩片刻,拿起案上的签桶,双手摇动,木片碰撞的声音回荡在清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求签人却神色如常,瞧不出信或是不信。
声停,纤长的手指将地上的木签拾起,目光越过繁复的签文,在底下的黑漆上略停,下一瞬,木签就被扔回签桶中,女郎毫不留恋地走向下一尊神像。
“灵,则心诚。”
签桶再摇,木签再落。
她并不在乎莲花座上的是哪位神佛,也不在乎木片上玄而又玄的字文,只是一遍遍摇签,直到掉落的那根,是合她心意的上上签。
崔竹喧拾起刷着红漆的木片,这才正眼去看面前的佛像,比起主位被香火和贡品簇拥的佛祖,这位案前委实是寥落,小小的一方供台,其上只有一个积着陈灰的铜炉,连个摆放供果的位置都腾不出来。
但没关系,祂若愿显灵,她自是有足够的诚心。
“这尊佛与我有缘,便为祂塑金身吧。”
*
已是深夜,府衙的军械库内反是灯火通明,生铁碰撞的声音接连响起,竟比白日还要热闹些许。
一个个沉重的木箱被揭下封条,生了铜锈的锁芯被费劲打开,火把往下压,森寒的刀刃立时反射回耀目的红光,男人一箱箱挨个检验过去,这才点了点头。
木箱被接到指令的兵卒抬出,偌大的库房顿时变得空荡起来,管事的目光从里追到外,又从外收到里,脸上的褶子一道比一道深重,好似个在藤上长了三年的苦瓜,“真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