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金缕小心翼翼地捧起信,向崔竹喧侧身行了个礼,脚步极轻地退出了厢房。
被她训斥过一通后,倒是安静了许多,崔竹喧饮着茶水,漫不经心地想着。
*
软塌上,一双纤长的手捏着信封,手指翻飞,被墨渍浸透的三张纸页便现于人前,清冷的女声沿着字迹挨句读着,忍俊不禁。
“蓝青溪礼数欠缺,未主动向我拜会。”
“蓝青溪言语间对我颇有不敬,时常忤逆。”
“蓝青溪……”
读信的女子笑得正欢,底下跪着的人却面色苍白,额间已渗出一层冷汗,尽量低伏着身子,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你还真是不讨喜啊,这才几日,便将人得罪成这样?”蔡玟玉少有笑得这般畅快的时候,三张纸页当作扇子,于空中晃得“唰唰”作响,免得面前这个不便视物的人不知道他被骂了有多少条,“这婚约,你怎么保得住?”
夹枪带棒的挖苦,蓝青溪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仍维持着那副温和的笑,“金缕,回去之后,知道该说什么吧?”
金缕攥着裙摆,望向信封,面露几分难色。
“若是簌簌顺利回了崔氏,你这个将人弄丢的贴身婢女便没有用了,没用的奴婢,是什么下场,应该不用我带你见识,是不是?”
“……是。”
金缕咬着唇,低垂着眼睫,退了出去。
故而,屋内便只剩下蓝青溪和蔡玟玉,他这才不紧不慢地回答她上一个问题,“一味的奉承讨好若是有用,她当初便不会离开虞阳了。”
“那你这是什么?欲迎还拒?瞧着也不甚高明。”蔡玟玉慢条斯理地将纸页叠好,重新装进信封,随手搁在软塌边的茶几上,带着嘲意开口:“崔女公子在虞阳什么做派,我也略有耳闻,凭她现在对你的恶感,这信要是到崔淮卿手里,你这爱慕多年的未婚妻可就彻底泡汤了。”
“所以,这信不会到他手里。”
“等崔女公子回虞阳,还不是一样,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是么?”蓝青溪轻笑一声,“那她要是,回不了虞阳呢?”
蔡玟玉面上的笑一僵,蓝青溪手里捏着一支红珊瑚簪子,动作轻柔地摩挲着。
“名贵的花之所以明艳,是因为无时无刻都有人在精心养护,若跌进山野间,遭受风吹雨淋,不两日便会枯萎,而在这儿,除了我,还有谁能去养护她?”
“她一贯高高在上,要所有人对她毕恭毕敬,所有人对她唯命是从,不是因为喜欢,是因为害怕,她害怕失去权力,害怕成为人人可欺的对象,就如同,当初那样。”
蔡玟玉不禁有些疑惑,“当初?”
“不管她崔女公子的名号被叫得多响亮,也改变不了她只是一个孤女的事实,”蓝青溪唇角笑意渐深,语调颇有几分怀念,“上一任崔氏家主死时,她可是受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欺负,被旁支的孩子排挤羞辱,被族亲厌恶驱逐,她三天两头便要写信同我哭诉,连信纸上都满是泪痕。”
“花便是花,只需开得好看就好,至于那些尖刺,都该被一一拔除,你看今日,她不就听话许多了么?”
一股寒意自心头涌出,蔓延向四肢百骸,蔡玟玉看着面前的人,攥着衣袖的手已隐隐泛白,她动了动唇瓣,欲要说些什么,忽而进来一个侍从,单膝跪下。
“公子,查到了。”
蓝青溪微微颔首,蔡玟玉不得不退出厢房。
门板合拢的声音响起,侍从这才俯首继续禀报,“金玉书船上的船员招供,金玉书在渡松荆河时,曾被水匪劫去,又被另一窝水匪解救,从匪窝中出来后,便声称自己有个表妹,要去汾桡县接人,根据行踪推断,他应是在第二波水匪的匪窝里和崔女公子有过接触。”
“水匪?匪首是谁?”
“寇骞,”侍从犹豫了会儿,补充道:“就是七年前,大闹汾桡县,还挟持了县令的那个。”
蓝青溪眉头轻皱,恍惚想起了一双狠戾的眸子。
彼时他受邀参与秋猎,听闻山林间有一只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的狐狸,便出了百两银悬赏,或为金银,或为得他青眼,参与者众多,其中不乏士族公子、军中武将,各个背弓骑马,偏偏狩猎三天三夜,抱着白狐出来的,是个卑贱的人猎。
“匪窝在何处?”
“白原洲。”
蓝青溪淡淡道:“这松荆河上水匪肆虐,也该剿匪了。”
第56章 056 渡河之约 若我能平安归来,那……
灶膛里的火渐熄, 蒸笼上丝丝缕缕的热气却分毫不见少,将笼盖一掀,登时有一大团白雾裹着水汽喷涌而出,若是凑得近了, 皮肉上准被燎出个大水泡。
待白气散去大半, 这才有一双长木箸往里头探去,将又白又嫩的蒸饼挨个夹出, 在瓷碟上码得平平整整, 再掀开旁边的锅盖, 锅铲搅和一通,将煮至软烂的米粒和碎肉一同盛进碗里。
这便可以开饭了。
但下厨人显然不肯就此打住, 在厨房里绕了一圈, 肉干想蒸,荠菜想煮,几个拳头大小的红薯也想埋进灶膛里煨一煨, 看见什么都想置办成一盘新菜端上桌, 若非被范云强硬地拽出去摁在凳子上,只怕这会儿那砧板还得挨刀子呢。
“寇郎君中午也在这吃吧?”范娘子手里拿着个蒸饼,撕来掰去, 愣是没吃上一口, 只把目光放在对面人身上, 热络道, “我让云娘待会儿摸两条鱼来, 蒸了好给你下酒。”
“不必那么麻烦,”寇骞三两下将一个蒸饼下肚,摇摇头道,“我吃完便走, 可能有段时间不回来,若是缺了什么,就叫阿树给你们捎。”
“这样啊……”范娘子低下头,心不在焉地搅弄着碗里的粥水,忽而起身又往厨房奔去,“那我再做些,给你路上当干粮!”
边上的楚葹本忙着将蒸饼压扁拍平,在中间铺上咸菜和黄瓜条,瞧见这幕,竟平白生出几分艳羡,却也只是一瞬,很快就恢复成那副眼里只有米粮的模样,将蒸饼塞进嘴里,大口地嚼着。
“阿树哥说,你上回是送崔娘子回家,所以才——”范云摩挲着衣角,小心翼翼地开口,“这回,也要渡河上岸么?”
寇骞随意地点了点头,“嗯。”
范云讷讷地点头,低眉扒拉了两口粥,到底没忍住,又问道:“岸上,好吗?”
“……你,想渡河?”
“没有没有!”范云顿时脸色发白,连连摆手,“我、我就是随口问问。”
似个鹌鹑般地缩回去,若非害怕闹的动静太大,她此刻怕是要钻到桌子底下去,慌忙地在脑中搜刮着,该掰扯些什么东西,把话头岔过去,却忽而听见低低的一声——“好。”
她茫然地抬起头,竟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将门缝里漏进的风错听成了回答,偏偏那人语调平和地继续往下说。
“岸上,很热闹,哪怕只是寻常的时日,也比白原洲逢年过节的宴席要热闹上百倍,”寇骞低垂着眼睫,缓缓地回想着那夜长明的灯火,“有古怪的小玩意儿、新奇的吃食和很多人。”
厌憎的人,以及,喜欢的人。
“那,下次,我能不能……”范云张嘴欲言,又有些难以启齿,好半晌才声若蚊蝇,“能不能跟你们一起渡河?”
话说出口,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她只能硬着头皮,一口气吐完。
“白原洲外来的崔娘子我很喜欢,那个白面书生我也不讨厌,还有楚娘子,性子也极好相处,”她声音微颤,似是知道自己此番话有些不妥,但还是咬牙继续道,“不像白原洲里,除了我和阿娘这种从不下水的妇孺,剩下的都是、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就算是寇郎君你,刀上也没少沾活人血——我不喜欢这样。”
“我想去看看,那些不用杀人,不用担心被杀,不用每到夜里,就战战兢兢的人,是怎么生活的。”
“哪怕,哪怕不上岸,只是站在船头看两眼也好。”
她忐忑不安地抬眸,两手已握成拳,却久久未等来回应,眸光一点点暗淡下去,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强装出一副轻描淡写的语气,“……我就是突然想到了,随口说说,寇郎君有事要忙,不必管我……”
“好。”
范云愣了一瞬,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怎么都觉得不对,不知这个“好,到底是什么“好”,是答应带她渡河,还是,只是不计较她这胡言乱语。
“等下次,我带你渡河上岸。”
寇骞重复了一遍,忽而又想起些什么,补充道,“我在那边经过成衣铺,瞧见许多衣裳是白原洲没有的式样。上次的布你应当还没用吧?等你到那些铺子里逛过一遍,定能跟着裁制出比从前还要好看的衣裳。”
范云鼻头一酸,几乎要掉下泪来,可唇角就向上扬着,怎么都压不下。
她有心想再确认一遍,又觉得太过多余,寇郎君何曾失信过?
大家伙儿饿到吃树皮、啃草根时,是寇郎君寻来了米粮,等到隆冬飞雪时,是寇郎君运来了木炭,洲上小到锅碗瓢盆,大到砌屋的泥石砖瓦,只要他答应的,就从未有过短缺。
那,只是行船时,捎上一个她这种小事,又怎么可能失信?
她端着碗,将米粥囫囵喂进嘴里,大抵是今日的粥里加了肉末的缘故,这才格外好喝,比以往的任何一天,味道都要更好。
范娘子将新出锅的蒸饼用油纸仔细地包好,成了寇骞简陋行囊里最大的一部分,他提着刀起身,范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直到院门。
“那、那说好了,等下次,要带上我。”
“嗯。”
“我一定认真看,认真学,我会做出比铺子里卖的还要好看的衣裳。”
“嗯。”
“寇郎君,”范云认真地说道,眸中似有光芒闪烁,“等你和崔娘子大婚时,喜服交给我来绣,怎么样?”
寇骞握着刀鞘的手微紧,将脚下的步子迈大了些。
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逃,落荒而逃。
待行至渡口时,竹篙撑着堤岸,船只乘上水流,迎风行在浩渺的江河间,趺坐在船尾的楚葹才缓缓开口:“你倒是很确信自己能调查出个结果,顺利领取报酬。”
“……没有,”寇骞顺着船舷外翻涌的浮浪,望向愈来愈远的白原洲,沉默良久,“我只是确信,若我能平安归来,那下一次,定不会失信。”
“倘若不能呢?”
“那就没有下一次。”
*
蓝氏在樊川郡,用只手遮天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故而,借着蓝氏的名头行事,定是无往不利,譬如说,点名要樊川郡都尉亲自护卫她的安全。
崔竹喧随手指了间寺庙,要楚葹跟着她同去。
当然,对外的说法得冠冕堂皇些。崔女公子大难不死,决定入寺,吃斋念佛三日,以感念佛祖庇佑之恩,但山高路远,为防横生变故,只好劳烦楚都尉亲力亲为。
总归,她被收缴了兵符,也没有公务繁忙的借口可用于推托。
只是——
崔竹喧将侧边的帘幕掀起一角,就见行在马车旁,神色肃穆的兵卒,有郡守的,有都尉的,有蓝青溪的,却独独没有她的,她眉心微凝,目光顺着兵卒一路往前,落在最前方一匹青灰色的马上,马上是个身姿挺拔的女郎,穿着银色轻甲,同那日在宴席中一样,戴着半张鬼脸面具。
这般大庭广众之下,不管这个“楚葹”是真是假,都只会是真的。
她若想从这人口中问出些什么,第一步,就是将这些侍从甩开。
固然可以把楚葹叫上马车,又或是在寺庙内寻一间禅房相谈,可这就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她与楚葹有所牵连,按蓝青溪将金氏兄弟从她面前驱逐的作风来看,他定会千方百计断绝她与楚葹的联系。更准确地说,压根儿用不上千方百计,他只消让郡守随意寻个由头,再让楚葹闭门思过,或是更简单些,把她关在平淅阁,不允许任何人探视。
所以,她得用一个,能够掩人耳目的方式,同楚葹独处。
“停车!”
一声清冷的女声响起,队伍立时停了下来,连人带马,皆留在原地等候吩咐。
金缕小心翼翼地问道:“女公子,可是想要更衣?”
崔竹喧转头看向她,正要说些什么,忽而想起这段时日金缕见缝插针、明里暗里为蓝青溪说得那些好话,眸色微沉,径直越过她,撩开锦帘,从马车上下去。
“走了一个时辰了,在马车上呆得头晕,替我牵匹马来,我要骑马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