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扶笙手里的瓷勺落进碗里。那是她两个妹妹当初被充入的教司坊,她认得的。
那地方的许多姑娘都是如她父亲一般被抄家革职之人的妻女。赵元承以前从不涉足那样的地方,说那些女子都是可怜之人。此番竟也在那样的地方寻乐子,当真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心思越发的沉重。赵元承越是变化大,毒杀她两个妹妹就越有可能是真的。
陆怀川抬头看她。
“夫君,我们过去吧?”姜扶笙也抬眸坦然看他。
“好。”陆怀川温声应了。
姜扶笙起身当先而行。
陆怀川亦步亦趋地随在她身后,讳莫如深的眼神始终落在她身上。
*
绮梦坊坐落在坊市最繁华的地段,门楼高耸彩旗飘扬。最显眼的莫过于门上方“绮梦坊”三个斗大的金字招牌,在阳光下招摇着诱人前往。
姜扶笙站在车水马龙的道边,看着眼前的情景,不免想起当初年少不知事,曾悄悄跑来这里想看看里头到底是什么名堂。
转眼经年,再来还是从前的光景,可却已经物是人非。
她抬手扶了扶发髻上簪着的金镶玉镂刻祥云簪,抿了抿唇踏入了绮梦坊的大门。倘若妹妹们都还安好则便罢了,否则……赵元承欺人太甚,即便不敌,她也绝不会退让的。
门内大堂琉璃灯高悬,帘布半掩,入目辉煌。
小二上前问过,听闻是找小侯爷的,笑着在前头带路:“小侯爷今儿个招待了不少客人呢,您二位是来晚了?”
陆怀川笑着应了一声是。
姜扶笙随着他们上了三楼。
绮梦坊三楼,天字甲号厢房是顶顶好的。
小二笑着为他们推开了门。
脂粉香气混着酒香扑面而来,琴声悠扬悦耳,并无嘈杂之音。
厢房内玉璧为灯,水晶为帘,半透的琉璃做屏风,地上铺着莲花纹短绒方毯,奢靡且华丽,装点比之大堂更奢华数倍。
四五人围坐在屋内,跟前摆着美酒佳肴。几个乐伎立在屏风边,其中一个正用心弹奏。
眼见姜扶笙和陆怀川进来,厢房内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们身上。
赵元承盘腿坐于中间的紫檀描金花小几前。眼睛上蒙着黑布,双手随意搭在膝盖上,微微笑着正侧耳聆听。青色襕衫堆叠,露出里头牙白中单,腰间印章流苏垂落,平添几分清朗贵气。
他身边坐着一个长相甜美的妙龄女子。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左顾右盼间很是灵动。高绾青的乌发间斜插着赤金棠花步摇,胭脂色百花暗纹堆纱裙层层叠叠很是轻盈,里头是半见色抹胸裙头绣着火纹,露出修长的脖颈白亮晃人。
她先是盯着姜扶笙瞧了瞧,掩唇一笑,而后抬起手肘碰了碰赵元承。
赵元承笑言:“催什么?我听出来了是谁所奏了……”
姜扶笙这才明白,原来赵元承蒙住眼睛,是在猜这些曲子是哪个乐伎弹奏的。再看看他邀的这些个朋友,一个两个眼神都叫她不适,其中似乎有眼熟的,好像是哪家的纨绔子弟,太久不见她也想不起来了。
赵元承曾经最厌恶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时隔三年,他竟变成他自己最厌恶的人了吗?
她转开视线。赵元承变成什么样子、和谁在一道与她没有丝毫关系,她只关心两妹妹的下落。
“不是。”那样貌甜美的女子笑着提醒他:“是您有新客到了。”
赵元承闻言扯开了蒙眼的黑布,瞧见是姜扶笙和陆怀川,他丢下黑布露齿一笑:“原是表哥表嫂来了,未曾亲迎,还请恕罪。来人,再安排两个坐席。”
不知是不是错觉,姜扶笙总觉得他说“表嫂”二字时切着齿。
“不必了。”陆怀川上前,正要说话。
姜扶笙拉住了他,直视赵元承:“我们来是想问你我两个妹妹的下落。”
赵元承恨她当初的背弃,她无话可说。但两个妹妹是无辜的,她们不该因为她而被牵连。
陆怀川便安静地站在她身后陪着她。
“诶嘿嘿,这娘们好生奇怪。”边上一个纨绔子弟怪笑了一声开口:“你自家妹妹怎么来问小侯爷,小侯爷又不是你妹夫。”
他这样不正经地一说,众人顿时哄笑起来。
“燕世子,你说话可否放尊重些?”姜扶笙蹙眉转头正色看他。
河王的儿子燕文显,她以前见过几次。这人嗓音与寻常人不同,声音沙哑,且说话总好像很吃力,是以一开口她便想起他的身份来。
西河王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仗着自己是皇帝的叔父纳妾无数,不过比起燕文显来还要好不
少。
燕文显在上京横行霸道,伤天害理的事可没少做,甚至还误捉过朝廷官员的女儿,闹到元启帝面前。
不过,元启帝并未惩戒燕文显。燕文显越是胡天胡地他的皇位就越稳当,所以燕文显只要不谋反,其他在他眼中都是小事。这几年,他沉迷长生之道,信奉奉玄真人,愈发不顾老百姓的死活了。
“可否放尊重些……”燕文显学着她的语调大笑起来:“当然否了!你以为你还是尚书府的女儿呢,摆什么姿态?不过,你这容貌身姿倒是一绝,腰还不够一把的,跟着个病秧子岂不可惜?倒不如离开他跟了小爷我,也好叫你知道什么叫‘不羡神仙’……”
他说着话瞟了赵元承一眼。都是差不多年岁的人,他自然知道一些姜扶笙和赵元承的过往。
他此举既是发自内心,也是在讨好赵元承。如今良都侯得陛下重用,良都侯府如鲜花着锦一般,前程无量。奉玄真人又是赵元承的师兄,上京谁人不上赶着讨好赵元承?他也不例外。
赵元承掀眼看向姜扶笙,轻笑了一声,眸底未见波澜。他伸手搭在身旁的女子肩上,颇为惬意地半倚着。
姜扶笙羞怒不已,一下涨红了脸。若是爹爹还在,她非叫人伺机敲下他的牙来!
燕文显几人见状更是哄笑不已。
陆怀川拉过姜扶笙护在身后,他望着燕文显眼底的杀意转瞬即逝,接着低头一拱手语态谦和:“世子,在下夫妇今日前来寻小侯爷说话,实乃是关系到人命的大事,否则也不会打扰。家父去年巡盐归来之后,便任都察院院使一职。西河王府和督查院素无往来,世子大抵不认得在下。”
他语速不快,不卑不亢,只有藏在袖中的手捏得骨节隐隐作响。
这话意在警告燕文显,陆家和西河王府井水不犯河水,燕文显最好别来招惹,否则都察院纠缠起来,就算陛下不惩戒,也够燕文显喝一壶的。
燕文显闻言脸色有些不好看,当即便起身要教训他。这病秧子拿都察院院使之职吓唬谁呢?
“世子,你们不如先去吧。”赵元承注视着陆怀川含笑道:“今日扫兴,改日我再设宴赔罪。”
他开了口,燕文显怎会不应?狠狠瞪了陆怀川一眼,便带着余下几人和乐伎一起去了。
赵元承端起面前翠鸟衔花的玉酒盅抿了一口,抬眼看陆怀川:“表哥说什么关系到人命的大事?我怎么不知道?”
他手仍然搭在那女子肩上,面上含着笑意,眼神有几分玩味。
“表弟,你那样顶天立地之人怎会堕落至此?”陆怀川站直了身子望着他一脸痛心。
姜扶笙往前走了一步,站在陆怀川身侧,和他一起面对赵元承。
赵元承扫了她一眼,搁下酒盅,他不笑时微扬的眼角便似有冷峻之意,不紧不慢道:“我如何就不必你过问了。”
“好。”陆怀川定了定神,端正了神色:“那我就直说了。我和你表嫂既然找到你面前来,你心中应当有数,也无需再遮掩了。”
“遮掩什么?”赵元承一手托腮笑起来:“表哥的话叫我好不奇怪。”
“我两个妹妹,是不是被你毒杀了?”姜扶笙忍不住问了出来。
衣袖里,她死死掐着自己手心。
赵元承目露诧异,长眉微挑:“表嫂何出此言?”
他说着提起象牙箸夹起一片鲜炙羊肉放入口中,抿唇细细咀嚼,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对羊肉的味道甚是满意。
“我是对不起你,你怎么报复我我都认了。”姜扶笙实在看不得他如此风轻云淡,毫无愧疚之意:“我两个妹妹何其无辜?你为何要毒杀她们?”
掌心传来刺痛,似乎是被她自己掐破了。她两个鲜活的妹妹啊,明明前些日子还都乖巧地叫她不用担心,赵元承怎么样可以这样草菅人命!
赵元承咽下口中的食物,由着身旁的女子取了香帕给他擦了擦,才似笑非笑地看姜扶笙:“嫂嫂何以如此肯定是我杀了你两个妹妹?”
“表弟。”陆怀川一脸沉痛:“你别装了,我都已经派人查清楚了。”
事到如今,赵元承想补救只怕是没可能了。
赵元承闻言笑起来:“这么说,表哥是暗地里一直派人在查我吗?我还以为表哥是什么正人君子呢。这么一看,你也不像表面上这样温润如玉啊,可能还不如我。”
他拖长了语调,瞥了姜扶笙一眼,似在嘲笑姜扶笙眼光真不如何。
姜扶笙之前从未想过陆怀川的人品如何。她一直很信赖陆怀川,对他毫无怀疑。他性子温暾为人随和,品行更是君子如玉。这会儿听赵元承说话,她禁不住跟着想了一下,头一次从另外的角度去想陆怀川的为人。
她发现,陆怀川确实不像他在她面前所展现出来的那样简单,要不然帮助她家人不会那么容易。
可那又如何?陆怀川是一心一意待她好的。
“表弟。”陆怀川摇摇头叹息一声:“我为伸张正义用些许手段并不为过,眼下也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赵元承既然不反驳,事情应当无可挽回了吧。
“哦?伸张正义?”赵元承撑着那女子站起身。
惹得那女子笑骂:“重死了!”
赵元承拍拍她以示宽慰:“你先下去。”
那女子应了一声,和姜扶笙错身而过的时候忽然回头。
姜扶笙下意识避让。
“小侯爷,可记得奴家叫什么?”她睁大一双故意眼扫了姜扶笙一眼,又望着赵元承。
这女子看起来一脸巧笑嫣然。可仔细看却又不很容易亲近的样子。
“晚凝玉。”
赵元承含笑说出她的名字。
“爷记得就好,下回来记得还点奴家。”晚凝玉挥挥手里的帕子笑着去了。
赵元承踱到陆怀川:“何以见得你就是正义呢?”
他比陆怀川足足高出半头,居高临下睥睨着他,气势斐然。
陆怀川抬起头和煦地和他对视,目光平静:“表弟不必多言。左右你我都清楚人在你手中,你速速将人交出吧。她们是你表嫂的妹妹,理应跟我们走。”
“表嫂若实在牵挂,我可以带表嫂去一见。”赵元承扫了姜扶笙一眼似笑非笑:“但跟不跟你们走,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了。”
“你这话是何意?她们在何处?”
姜扶笙听他话里有话,总觉得有些不妥。
“你先领我们去看看吧。”陆怀川开口。他不信赵元承能变出两个活生生的人来。
赵元承靠在一旁的回纹如意透雕花几上,笑看着他们:“表嫂可以去。”
言外之意是陆怀川不可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