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羽的神识被你赶出去了?你有没有为难她?”
“有的话,你要教训我吗?”
一问一答间,他的回应堪称冷漠,炎葵却并未介意。
事实上,自那次渡劫失败之后,她已经很难感知到别人的情绪了。即便是在看清千颉的衣饰头冠还是二十年前,他背叛她时的模样后,她的表情也是纹丝不动。
“小颉,”她淡淡开口,“我赶了这么远的路,来见你最后一面,你就只打算把背影留给我吗?”
一句“小颉”令千颉低低地笑了一声,垂在身侧的拳头却攥得连指骨都要裂开。精心维持的幻象在此刻再也撑不住,他又变回了早已经习惯的披头散发的样子。
长期不曾在阳光底下活动令他的皮肤呈现出半透明的青白色,在空旷的殿内幽冷得像是下一刻就要长出尸斑。
这副模样实在丑陋,他伸手将面颊捂住,下意识地就要将自己的身躯藏起来。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了?”炎葵在他身旁蹲下,透过千颉垂下的发丝去看他,他却应激般地缩了缩肩膀。
过了半晌,他才自嘲般地开口:“因为做恶的感觉很爽,爽得完全停不下来。”
“所以你先是杀了我儿时最要好的同伴,再屠尽了比翼鸟族,将所有曾经欺凌过你的羽族尽数一个一个地清算……这样做,能让你感觉到快意,是吗?”
他的罪行远不止如此,但一桩桩细数太麻烦,炎葵没那个耐心。
“是。”一旦开始用恶行来止痛,便无法回头。
“哦,这样,”炎葵点点头,没什么情绪地说,“那么,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你知道的,我出现在你面前,只会是一个目的。”
千颉当然知道。
他平静地笑了笑,后颈处突然浮现出一个小小的黑色漩涡。
在游尸九野内,元虚舟先是用白骨将他穿胸,再用风刃斩断他一只手,他也能迅速恢复过来的原因就在于,那根本不是他的命门。
后颈这里才是。
而炎葵向来是知道的。
她从袖里抽出一把短剑,金吞口,剑柄上镶有绿松石,剑身光华璀璨,一看便是柄神兵利器。炎葵以前用不着这些东西,但妖力尽失后,便不得不多搜罗些兵器来防身。
“让你见笑了。”她说,“如你所见,我现在确实成了个废人,如果你要反抗,我也完全拿你没办法。”
一个大妖,要取人性命,竟然要借助武器,说起来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这座奉妖殿,人是旧人,景是旧景,看起来虽无变化,但又什么都变了。
炎葵的态度越是释然,千颉便越觉得心头泛起了刀绞一般的痛,痛意和歉意混杂在一起,绵绵无尽,只一会儿他便已经泪流满面。
“对不起……阿姐,对不起……”他抬起头来看向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重复着道歉。
“嗯,我听到了。”
炎葵拨开他的发丝,抬起手木然地蹭了蹭他的面颊,然后捧住他的脑袋,一手将短剑抬起,正对着他的后颈。
对视的瞬间,相伴了上千年的记忆像涨了潮的海水,铺天盖地地漫过来。恍惚间,千颉好像听见了蛮蛮谷的蝉鸣声在他耳边燥燥地响。
他小心翼翼地将额头抵上她的肩膀,察觉到她并未将自己推开,竟然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因为他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其实是幸运的。
是阿姐让他幸运了上千年,只是后来路走岔了而已。
而他最终能死在阿姐手上,又何尝不是一种善终?
“小颉,礼物收到了吗?”
一阵剧痛自后颈袭来,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千颉听到炎葵这样问他。
她的眼神里有慈悲,有麻木,唯独没有爱恨。
他明白这是为什么。
“收到了,但我不喜欢,你很过分……所以,我也要送你一件,你可能不喜欢的礼物……”
千颉的话与他的生命一起终结在这里。
炎葵捧着他的脑袋抬起头,发现这座已经完全平息下来的妖境竟然刮起了一阵和煦的风。
无数的黑色花瓣被风卷起,不多时便被卷成一个小小的花球,怎么看都像是花瓣的坟,片片倒映在她眼里。
黑色的光芒就裹在花球之外,似送葬的火焰熊熊燃烧,一点一点将花瓣全数烧尽,直到那座坟茔变作一颗纯黑的珠子。
而承载着千颉全部妖力的庞大妖境,就静静地栖息在这颗珠子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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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乱的星辰各归其位,天边晨曦初现,宣告着这个漫长的夜晚即将结束。
落星神宫几位星官疗完了伤,正聚在一起紧盯着奉妖殿的大门。
其中一人满脸的不放心:“究竟有没有问题啊?炎葵什么妖力都没有了吧?她独自进去,万一被反杀了怎么办?”
守在一旁的阿桑闻言,反手便将手里的长刀架上了他的脖子,冷着一张脸告诫道:“这位星官,请慎言。”
这人却丝毫不怵,一抬手将刀刃夹在指尖,皮笑肉不笑地挑眉道:“怎么?不慎言的话,你要跟我打一架吗?”
“哎哎哎,”沈岩从柱子后蹿过来,站在中间将这二人隔开,“都闭嘴吧,我好不容易想靠在柱子上眯一下,结果你们左一个慎言,又一个慎言,我还以为你们在叫我名字。”
他们已经等待了许久,焦躁些也很正常。
见二人都收了火气,沈岩才冲着石阶下努努嘴,安抚道:“虚舟的修罗之力铺散在地底的,一旦千颉有异动,会立刻将其诛杀。大家少安毋躁,不会有问题的。”
视线所及之处,元虚舟正专心替他的妹妹疗伤,并未分出半点眼神朝这边看。但他的力量仍旧在这座妖宫内铺着,以防出现任何意外。
说起修罗之力,众人仍是一头雾水。
但眼下却不是问个分明的时候。
远方有晨钟响起,高亢澄明的钟声穿透低俯的群山和蒙蒙晨雾,袅袅传进众人的耳中。
奉妖殿朱红的大门在这时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稀薄的晨光照进门扉,元汐桐飞快地抬头看去,先是有一瞬间的紧绷,在看到娘亲细长的身影款款出现在门后时,一颗心才终于落回原处。
她一下便从盘腿的姿势弹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奔。可奔到中途她却突然停了一下,将头回过去,看了看元虚舟。
元虚舟也在看着她。
他刚刚又被她下意识地甩开了手。
记忆中,相似的情形发生在她觉醒妖脉那一日,她在演武场上干脆利落地奔向了她最重要的娘亲,一刻都不曾回头看他。
而这次,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在琳琅的晨光中快速跑回来,一把将他牵起,牵着他走向赐予她生命的那个人,要彻底与他绑定似的。
这是元虚舟第一次在她脸上感受到“坚定”的情绪,他不自觉将她的手回握住,像握住一颗新生的太阳。
奉妖殿的大门被彻底打开,炎葵走出来时,手里还提着一个沉甸甸血淋淋的东西。
看清楚她手提着物品的众人,瞳孔皆不约而同地震颤了一下。
那是,千颉的头颅。
“娘亲……”
元汐桐走过去,看着她的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炎葵却只是对着她柔柔一笑,然后转向候在一旁的阿桑,将这颗头颅递到他手上,淡然吩咐道:“挂城楼上以儆效尤,提醒众羽族,这就是背叛我的下场。”
“是!”阿桑领命而去。
接着,炎葵又连下几道政令,将最紧要的善后工作一一交待。
元汐桐站在一旁,看着她面无表情,似乎对千颉的死完全不为所动的模样,终于忍不住问道:“娘亲,你真的没事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她在千颉的记忆中看到过他们相处的细节,那是少年人情窦初开时最诚挚的爱恋,几乎称得上是刻骨铭心。
被背叛后,亲手斩下所爱之人的头颅,却还表现得这样平静。
这根本不正常。
炎葵的目光在她和元虚舟交握的手上停顿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道早已潜伏在奉妖殿内的黑影却悄然朝着她逼近。
只是还未触及炎葵的鞋底,那道黑影便直接被地底冒出的白骨钉在了地上。
一击未中,连影术也轻松被元虚舟限制,但来人却并未放弃,凄声尖叫着以血肉之躯扑向炎葵。
元汐桐这下反应了过来,一把将炎葵扯过,伸手将来人隔挡住,一掌挥开。
那人不算厉害,此前又受过一场大伤,因此身子轻飘飘地径直撞向了廊下的大柱,含着一口血没吐出来,看向炎葵的眼神充满了杀意。
恨极了,所以即便是毫无胜算,也拼了命的要同归于尽。
她的身影和面孔与炎葵几乎完全一样。
是阿啄。
第81章 出妖都后,永远不要再回……
阿啄是趁乱跑回来的。
宫墙外的结界被攻破时,她已经背着行囊,由画眉鸟送至了宫外。
她获得了千颉的恩准,从此是完完全全的自由身。这么多年来又学了许多本事,积攒了不少财物,去哪儿都能安身立命。
但她站在狩月宫外朝着远方看,只觉得身前身后乱糟糟一片。人人都有要为之奔忙的事,唯独她没有。
这座妖宫,她来时茫然,走时亦茫然。似乎她活到这么大,就从来没有活明白过。
小时候她脑子笨,很简单的事情也要爹娘重复许多遍才能记住,惟有一点不服输的轴劲儿,说起来也不知是好是坏。
这股轴劲儿令她在入宫后,除了乖乖完成千颉给她安排的课业外,就只剩下一件事情可做。
那就是等着他来。
但他几乎是不来的,偶尔来了,也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关照几句,就转身离开,似乎对她只是尽到了监护责任便足矣。
可他在替谁监护她呢?
他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长大一点之后,她开始学着闯祸。在千颉不得不出现在她面前替她收拾烂摊子的时候冲着他大呼小叫,但他从来也不介意她的冒犯。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愧疚,可他对她这样一个什么都要攀附于他的孤儿究竟有什么好愧疚的!
她已经不愿去回想,自己在得知她被千颉另眼相待的原因,是和炎葵长得像时,世界崩塌成了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