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是已经没有必要再封尘了。
她操控着意识飘过去,只是没想到刚把那段记忆攫取进脑海,眼前就冒出了一大片刺眼的白光。
滞后的痛觉在此刻悉数回到她的身体,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方才散开神识的地方。
鬼蜮般阴森的黑气不知何时已经被驱散,取而代之是是头顶上翻卷着的火云,将黑夜照得像白昼。一列列装备精良的羽族妖兵正越过她身旁,井然有序地将整个奉妖殿团团围住。
另有一队后勤兵正在处理宫道上断裂的冰柱,一瞬间,这座原本充满了死气的妖宫竟然充满了活物的气息。
更诡异的是,他们并没有攻击她,方才的厮杀仿佛变成了一场梦。
现在,他们处在同一个阵营。
而那座被封冰住的庞大妖境,竟然奇迹般地消失了,奉妖殿又恢复了原貌。
就连周围穿透骨髓的寒意也渐渐被化开,元汐桐暖和了过来。
随即她才意识到,感到暖和是因为有暖流在源源不断地注入她的心口。她一低头,就看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正悬在她胸前,掌心有紫光缓缓朝她流淌。
被冻得僵直的脊椎亦被一只臂膀揽住,这让她多少觉得骨头没那么疼了。
空气中弥漫着大火过后被雨浇湿的味道,很杂乱,也很陌生,唯一令人安心的是来人身上好闻的香味。
是哥哥。
他信守了对她的承诺,他没事,他真的追上了她。
但元汐桐只安心了一瞬,便像想起了什么,猛地扭过头看向他。
结果她这副透支妖力过度的身子实在是有些不济,扭个头而已,她都疼得差点惊叫出声——没叫出声是因为她一张嘴便感觉喉头有血气在上涌,直接就这么爆出了一连串的咳嗽。
“别乱动,你身上伤口很多,”揽住她的那只臂膀在此时收紧,收得她动弹不得后,这人才低声说道,“要花一会儿功夫才能全部弄好。”
天幕上洒下的光芒收敛在他脸上,他却并未和她对视,眼睛只盯着她破损的衣料,颦着眉去查看她交错纵横的伤口。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乱来成这样的,经脉都亏成这样了,还不怕死地散出神识进入了那座妖境。
方才元虚舟从她袖口搜出了几个空药瓶,才意识到到在宫墙外她那么快恢复过来是因为连磕了几大瓶药。
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责怪自己没保护好她,紧要关头将她推出去往前走,还是该责怪她走得太过激进冒险。
有心疼的情绪梗在喉头,他只能尽量放轻动作。
元虚舟这边不再说话,元汐桐却无端开始紧张起来。
因为她发现他的眼睛,并未恢复成她熟悉的黑瞳,还是冷冰冰的金色。
每次他的瞳孔变成金色,他都会变成另一个人。
“你……”她犹豫着开口,“你……认得我吗?”
“……”
元虚舟终于抬眼,看着她堪称是灰头土脸的面庞,皱着眉头发笑:“不认得了,要不姑娘你自报下家门?”
这话说得……
元汐桐撇撇嘴,信口胡诌道:“我乃南荒少主,你是我小时候捡回来的奴隶,专门伺候我的。以前我走到哪里,你就得跟到哪里,以后也是一样,一步都不能离开我。”
“脑子转得这么快,看来神魂没有受损,”元虚舟伸出手,用指腹轻轻蹭掉她唇瓣上的血痂,“奴隶?挺好。多谢你这么快就给了我一个新身份。”
被这样不痛不痒地刺了一句,元汐桐才敢确认,他还是原来那个元虚舟。
但不管怎么样,他仍旧全须全尾地在她身边,甚至比之前看着还要精神,元汐桐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轻舒一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
是什么事呢?
她再次环顾四周,看见罗青桑和苏浅正坐在不远处,接受着羽族医官的治疗。浅浅的交谈声落进她耳朵里,一人在说自己想吃牛肉面,一人说自己要吃烤全羊。
她的目光转向奉妖殿,高高的廊柱下耸峙着的妖兵们,看起来仍在严阵以待。而原本跟着元虚舟的几个星官们也守在那里,似乎殿内除了千颉,还有别的重要人物驾临,所以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娘亲!
“哥哥!”她急急揪住元虚舟的衣襟,语无伦次地开口,“我娘!我刚刚听到,我娘她——”
“别急,”元虚舟捉住她的手,以防她乱动之下又牵动伤口。他看着她,快速交待道,“你娘来了,单独进入了奉妖殿,她请我们不要跟着。但你若是想进去找她,我现在就带你去。”
这么说来,她果然没有听错。
娘亲的确是毫无阻碍地出现在了那座妖境,以至于千颉需要把所有无关人等全部都清空。
在这一刻,元汐桐想起了自己被驱逐出那座妖境之前,看到的那段记忆。
那或许不能被称之为“真相”,因为千颉的确是造成娘亲妖脉尽断的罪魁祸首,这其中并没有什么隐情。
少年时期遭受的际遇令他成为了一个非黑即白的妖,没有任何中间地带可言。在他看来,既然他的阿姐赐予了他新生,那么他生命中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炎葵是他在这个世上活下去的唯一寄托,如若炎葵不在了,他也就不在了。
所以她必须留在他身边,被他蚕食。
这样的畸形的恶念盘踞在他心头,即便是明白自己一旦阻止她渡劫,便绝对无法获得她的原谅,他也再没有别的路可走。
第一道雷劫来临之际,原本需要为炎葵护法的千颉突然倒戈,一掌直击她的后胸。
他用了九成的功力,为的就是一击必中,令她再扛不住天雷。劫数若无法落在她身上,渡劫便算失败。她只能继续留在人间,与他痛苦的纠缠。
炎葵在命门大开之下,当即便吐出一口鲜血。
她转过头来看向千颉的眼神,是他此后所有噩梦的来源。
但当下他顾不了那么多了,雷劫一动,天雷一定会降下。若降在此时的炎葵身上,她说不定会就此丧命。于是他飞身显出妖相,张开翅膀,替她生生扛下两道天雷,几乎被劈掉了半条命。
第三道却是炎葵自己扛的。
她以残血之躯冲上天际,带着被信任之人背叛后,永不原谅的决绝,被第三道天雷劈散了修为,妖脉尽断。世间最后一只纯血鹓雏庞大的鸟身在赤水之畔消散,天上飘落下来的羽毛几乎要铺满赤水两岸。
目睹这一幕的千颉急血攻心,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他一连昏迷了数日,才在狩月宫内醒过来,因此错过了去赤水之畔寻找炎葵的最佳时机。
人人都说她已经魂飞魄散,但他不信。
他会找到她,即便是被她亲手杀死,他也要将她找回来。
可在此之前,他需要先苟活下去。
既然他已经做了最忘恩负义的事,将自己和外界连接的桥梁彻底摧毁,将光明和美好尽数背弃,那他只能做恶到底,成为完完全全的恶人,才能获得短暂的力量。
因为对阿姐的愧疚已经不允许他再好起来了。
他也没有资格去祈求她的原谅。
看完这段记忆,元汐桐这才明白,她被千颉驱赶时所感受到的那丝生机,只不过是一种欣然赴死的快乐而已。
在期盼着死在娘亲手上的那一刻,他终于体会到了久违的快乐。
“我……”元汐桐眼神黯了黯,低声说道:“我不进去了,既然娘亲不希望我们去打搅,那就让她安心送他最后一程吧。”
也许是,再艰难的路,只要跋涉到了终点,就会变得宽容。
在这一刻,她忽略了千颉给她带来的伤害,决定在这最后一刻,让他死得其所。
大妖处在寂灭边缘时,妖境内通常会充斥着大量的记忆碎片,迷宫一样,腐蚀着擅闯者的心境。
元虚舟大概明白元汐桐应当是在妖境里看到了什么,但受到影响并不大。她只是偶尔喜欢犯傻而已,实际上比谁都勇敢结实。
所以他没有多问,就这样轻轻将下巴磕在她头顶上,说道:“嗯,那就不去。你娘不会有危险的,你放心。”
要她放心,元汐桐却还有一桩事情实在放心不下。
她拉开和他的距离,盯着他那双眼睛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你……你的眼睛,就一直是这样了吗?”
怎么还是金色?
这大概是什么修罗族的特征吧,元虚舟也不清楚:“也许要等我弄清楚自己的来历才能知道。”
顿了顿,他才问:“很吓人吗?”
元汐桐摇摇头。
瞳孔里有情绪了,就不吓人了。而且,还……
怪好看的。
第80章 因为做恶的感觉很爽,爽……
已经糟到了极点的结局,还可以更糟吗?
在听到阿姐质问的那一刻,千颉才明白,对于他来说,是可以更糟的。
他不想和那么一个牙尖嘴利,试图摧毁他神识的小姑娘解释那么多,因而下意识嘴硬说出的托词,却恰恰好落进了阿姐的耳中。
这样凑巧的误会,令他感到无比绝望。
——不,他不是这样想的,他从来不曾这样想过。
想要仓惶解释几句,可无力和羞耻却将他袭卷。他也很意外,在实实在在地做了那么多恶之后,自己还能拥有羞耻这种情感,但在这一刻,他的确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已经没有意义了,这点无关紧要的误会即便是解释清楚了,对他已经犯下的罪行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所以他在将元汐桐驱逐出妖境后,只是静静地转过身,站在原地,看着阿姐,不发一言。
其实,这么多年未见,他有很多话想问的。
但在完完全全感受不到阿姐任何妖力的情况下,他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需要问了。
因为在她妖脉尽断之后,她一切的苦难,都是拜他所赐。
已经麻木到极点的心在一钝一钝地跳,原本跳散了,不知去了哪里,这一刻却重新聚拢在阿姐那张和渡劫前没什么变化的脸上。而她正在朝他走近,一步一步走得很轻,也很稳。
他在这样的脚步声里,竟然品尝到了幸福感。
眼眶没来由地开始发热,原本他以为已经被他抛弃掉的泪腺又奇迹般地长了回来,阿姐的身影在他眼里变成模糊的色块。
在眼泪滑落下来之前,他再次背过身,不再看她。
已经够了,临死之前,能看到这一眼就足够了。
“原本我还只是想试试能不能直接踏进来,没想到真的成功了,”炎葵在他身后停下,转着脑袋四下打量了一番,才轻轻巧巧地说道,“是特地等着我来,所以毫不设防的吗?”
“……”喉头哽住了,所以千颉使劲吞咽了几下,才稳住声线回她,“嗯,因为一直盼着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