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是南荒之主,是至尊至贵的羽皇,在爹爹之前,她就算经历了十段八段感情,那也是无可厚非。更何况,即便是站在千颉的角度来看,几千年来,娘亲换人的速度也不算快。
娘亲已经很专情了。
所以说到底,是爹爹占了大便宜。
可这毕竟是千颉的记忆,所有的一切都是站在他的视角来发生的。
元汐桐本就是个拧巴敏感的姑娘,在这样沓杂不堪的记忆碎片的冲击下,去直面他内心深处最阴暗、最克制和最委屈的情绪,她竟然微妙地产生了一丝共情。
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在她和哥哥身上呢?
如果哥哥有一天要扔下她,一个人去渡劫,而她再也见不到他……她真的能坦然面对吗?她真的不会做出和千颉一样可怕的举动吗?
丧心病狂地就算是毁掉哥哥的一切,也要将他留下来,永远陪着她。
她会……这样吗?
这样的念头刚一产生,奉妖殿外的元汐桐便顿时吐出一口血。
苏浅皱着眉头看向她,发现她不仅嘴角开始吐血,就连紧闭着的双眼,不知何时也开始泪流不止,身子更是抖得厉害。
“糟了,她的神魂一直在波动,看来是受到了什么冲击,”苏浅问,“要强行唤醒她吗?”
罗青桑盘腿坐在元汐桐身后,伸手在她太阳穴处注入灵力。
暖融融的清光融进元汐桐的头皮后,她的颤栗渐渐弱了下去。罗青桑说:“暂时先不要,强行将她唤回来,对她的伤害更大,再给她一点时间吧。”
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体已经吐血的元汐桐,仍在千颉的妖境内游荡。
她陷入了“会与不会”的困境中,想不明白,思绪越来越混乱,甚至连眼皮都在不自觉地一开一阖。
好困,这个夜晚实在太漫长了,从落星神宫到南荒的狩月宫,她一直在强打着精神来应付一切。
她好想打个盹休息一下,就一下。
可理智却在告诉她,不行,不能就这样睡过去。
一旦睡着了,她就会永远出不去了。
娘亲,哥哥,爹爹都在等着她,她怎么能被这点把戏给魇住。
假设性问题她想不明白,干脆甩了甩头不去思考。她敲了敲脑袋强行振奋精神,扯着嗓子喊道:“不要再装神弄鬼了,千颉!”
空洞的回声传进她耳朵里,奇怪,这样喊出声之后,她的思绪竟然清明了不少。
她往前疾走几步,突然想到了什么,在原地停下,抬起头对着虚空环视了一圈,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跟你不一样,千颉。我的哥哥,他不会像我娘抛下你一样抛下我。”
世界静止了,横亘在眼前的记忆碎片被一股大力拨开。白雾骤然散去,奉妖殿终于在她面前显现出原貌。
跟娘亲描述的一样,几乎没什么变动。
而千颉就这样坐在通往羽皇之位的台阶上,面貌虽然看起来仍旧漂亮锋利,周身却透露出一丝无法掩饰的颓然。一双眼睛红红的,不知道是由于使用妖力过度还是什么。
“呵呵……”他一只手肘撑着脑袋,发出一声情绪不明的低笑,“真是伤人呐,小姑娘。”
因为这道声音太过清晰,元汐桐甚至能辨认出他的声线中带着一丝无可抑制的颤。
“你很懂怎么气人,”他眨眨眼,“因为会抛下对方的,是你自己才对吧。”
元汐桐没回话。
千颉的话语蛊惑性太强,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又被他绕进去,还是不要和他说话为好。
见她紧闭着嘴一脸防备,千颉牵起嘴角笑了笑:“怎么,你在害怕跟我交流吗?还是被我说中了?元虚舟此刻正在被呼风印反噬,而你将他抛在了那里,选择继续来杀我,是因为他的安危对你来说没有复仇重要吧?”
他怡然自得的语气简直在告诉她:你看吧,你和你娘一样无情。
可他的表情却并不如他的语气一般开心,他只是平静地在目睹一场亲身经历过的悲剧而已,并且试图从中拆解出能取悦自己的部分。
已经看过他记忆的元汐桐,在这一刻其实是理解他的。他的许多阴暗自私的想法在某种时刻简直与她不谋而合。
但正因为如此,她才决定再不要和他废话,一扬手蓄起妖力,招呼也没打地朝他冲过去。
情势紧急,他好不容易才肯现身,再没时间可以耽搁,所以她一出手便是杀招。
千颉抬起手,正面接下她这一击。
强烈的光波在伫立着七十二根大柱的殿内碰撞,陈列在四周的摆件几乎被掀了一地。
元汐桐纵身后退,没等光芒黯下来,便打算再次上前。脚步刚起,她便看到被冰封住的妖境中,不知何时竟然飘进来几颗光球。
光球当中熟悉的灵力令她生生顿在原地,与此同时,千颉的目光亦是一凛。
怎么回事?
这股灵力……
元汐桐抬起头,看到奉妖殿的圆形尖顶上,有雪花般的灵力穿透冰封的妖境,恣意妄为地落下,纷纷扬扬,闪烁明灭,几乎让她的双眼感到眩惑。
她没有经历过修士散尽修为的场景,一时间不敢确认。还是千颉先反应过来,喃喃道:“选择了散尽修为,让一切归零吗?真是……”
真是,任性之极啊。
很突然地,他竟然捧着腹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阴森森的奉妖殿内,听起来竟然透露着一丝惨淡。
元汐桐站在原地,一时想起游尸九野内哥哥被斩断灵脉后,爆发出的那阵修罗之力,一时又记起自己来之前,哥哥说要她相信他,他会很快追上来……
所以这便是,他追上来的代价吗?
完完全全放弃神官长的大好前途和前二十年的人生,从此踏入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世界,从零开始。
那哥哥,还是哥哥吗?
他会不会又变得不认识她了?
她的心里乱糟糟的,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强行令自己打起精神看向千颉。
他还在捂着眼睛笑,看起来状态很不好,疯疯癫癫的像是了什么刺激。
但这份刺激还不够击溃他的神魂。
需要再添一把火。
元汐桐操纵着神识靠近千颉,在他头顶问道:“你在笑什么?很羡慕他是吗?”
刺耳的笑声突然停了,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论断,千颉张开指缝,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因为盯得太用力,那双眼迅速涨红,乍一看仿佛要落下几滴血泪。
“我?我羡慕他?”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反问道:“你倒是说说!我到底羡慕他什么?”
元虚舟的人生,在外人看来,招人羡慕的地方有很多。就连元汐桐自己,也对他表示过嫉恨。但那些说到底,都是表面的荣耀——她并不觉得令千颉受刺激的是这么肤浅的东西。
她想了想,平静地说道:“你羡慕的是,他放弃一切后,仍旧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这句话刚说出口,她便察觉到脚下踩着的地板晃动了几下,耳畔远远地捕捉到了冰柱砸落的声音。
这座妖境,有什么地方已经开始坍塌。
她抓住机会,再次开口:“你遵守了承诺,没有把他的身世说出去,一码归一码,至少这件事,我很感激你。”
顿了顿,她才控制住表情,轻声叫了他一句:“舅舅。”
千颉的肩膀猛然震动了一下,他缓缓放下双手,再次直面她。喜怒无常惯了的那张面孔,头一次在她面前显露出堪称呆楞的情绪。
为她这个包含着亲近意味的称呼。
元汐桐攥住拳头,强逼着自己与他对视:“很意外吗?可是,娘亲提起你时,向来都是用‘舅舅’这个称呼的,只是会加个疯子来形容你罢了。”
“疯子……”千颉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声线中竟然透着一股诡异的缱绻。
他们身下的台阶在剧烈晃动,整座妖境由于塌陷得太快,传来此起彼伏的轰然巨响。瓦砾和灰尘一同扬起,将他们周围包裹得朦胧一片,但他并未在意。
她快要成功了。
元汐桐定了定神,一句追着一句,几乎是不给千颉思考机会地问道:“你知道吗?我娘在我面前,并没有展现过对你很强烈的恨意。你们明明都那么珍视对方,为什么会弄成现在这样?娘亲渡劫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方才她所看到的记忆碎片里,并没有娘亲渡劫的那一段,似乎那段记忆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惨痛,所以要完完全全地尘封起来,一刻都不愿意再记起。
记起来的话,会崩溃致死吗?
元汐桐后退一步,静静地等待着答案。
听到这句话的千颉却突然站起身来,像是识破了她的把戏,就连眼神也恢复了一丝清明。
被触碰到绝对不能提及的领域令他防御心大起,好不容易散开的妖雾竟然再次开始聚拢。
他将身子背过去,有些焦躁地原地踱了几步,才咬了咬嘴唇,按着眉头说道:“记不清了,说不定,我只是不甘心她老是在耍我,所以一定要找个机会报复她。”
“是吗?小颉。”
一道熟悉的,不管经过多少年,他都绝对不会忘记的声音骤然在他耳边响起——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第79章 我乃南荒少主,你是我小……
听到炎葵的声音在妖境内响起,元汐桐也十分震惊。
是娘亲来了吗?
发动突袭前,她的确有用特殊的方式联系过娘亲,知道娘亲一直潜伏在妖都附近。
但她不知道娘亲身边都有谁,是不是能顺利抵达。
可还没等元汐桐搞清楚状况,她的神识就突然感觉一阵剧痛,像是在被这座妖境强行驱赶。
怎么会?
千颉分明已经毫无抵抗的意志了,妖境也坍塌了一大半,为何在这一刻突然回光返照,像是找回了一丝生机?
遮挡住视线的白雾像潮水一般重新朝她聚拢,一齐拢过来的还有繁杂冗长的记忆碎片。失重的感觉不可抑制地袭来,她的意识像风筝一般被吹起,只能眼看着千颉的身影在她的视线中越来越模糊。
她这就要被赶出去了?
可是千颉还没死,而她仅剩的妖力并不足以支撑她再散一次神识进来对付他。
不行,不能就这样放弃。
奋力挣扎间,她看到如春日般温润和煦的大量记忆碎片中,突然出现了一小块灰色的碎片。很突兀,像苍翠繁茂的枝头上悬挂着的坏果。
明明这么显眼,为什么刚刚她没有发现?
必然不是因为她刚才那段明确的请求,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