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昔雀奉茶招待,姜四娘躬身接茶,还直道不敢劳烦。
一番客套后,文昔雀问其来意,“四娘亲自登门,有何要事?”
该不会小件的绣件也不收她的了?可这也犯不着亲自上门来。
姜四娘笑盈盈地道:“有一桩买卖上门,需要文姑娘的绣活手艺,只要姑娘肯接,价钱都好商量。”
韵衣坊的老板娘和气的笑容里难掩紧张,文昔雀不解地问道:“什么买卖?”
“一扇小屏风,绣双面,样式文雅,别的我是相信姑娘的手艺的。”
文昔雀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四娘不怕得罪人了?这可不是什么小活。”
姜四娘连忙赔笑道:“姑娘说哪里的话,姑娘行得端坐的正,哪个不长眼的敢欺到姑娘头上呢。”
一日功夫,前后说辞就大不一样了,真是怪了。
她便又问:“什么价钱,工期多久?”
姜四娘见她寻问,大有接下的意思,脸上的笑轻松了些,回道:“五两,先付二两定钱,主人家并不急着要,姑娘什么时候绣完都成。”
价格正常,没限定时间也算勉强能说得通,文昔雀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接下这个活,她估算了一下,大概一个月不到就能绣完,且真要有什么状况,也不是特别贵的屏风,风险也还能承担得起。
她一应承下,姜四娘就将早已准备好的布料和针线交给她,一并给她的还有用小荷包装着的定金。
文昔雀接过荷包时,顿感重量似乎不对,她随即拆开了荷包,里头是二两,却不是银子,而是金子。
她当即变了脸色,“四娘,你这活我不接了。”
姜四娘慌得说道:“别啊姑娘,价钱好商量,你要不满意,
可以再加。”
“这是价钱的问题吗?普普通通的一扇屏风给绣娘五两黄金,四娘你没说实话。”
一两金十两银,十倍的价钱差异,如此地不寻常,怎能轻易接受。
姜四娘好声好气地解释道:“姑娘何必多疑,你我多年的生意往来,我还能骗你不成?价钱高主要是那主人家财大气粗,这点钱不看在眼里,就中意姑娘的手艺,四娘我敢对天发誓,这事绝不会给姑娘招惹任何麻烦,你且放宽心罢。”
文昔雀一口回绝:“不了,这绣活太金贵,我接不起。”
她不赚来历不明的钱。
“姑娘你再考虑考虑,我真不会害你,这是……唉,算了,你这性子,一旦做了决定,旁人是劝不动的。”
姜四娘收回带来的东西和二两黄金,十分惋惜地叹了口气,多好的一次赚钱机会就这么没了,要是文姑娘能答应,她也能赚好几两的黄金,可惜了。
又过一日,又是一大清早,又是在她刚卸板的时候,门外站着又一个陌生的身材魁梧的男子,着急着要买书。
文昔雀看着仿若昨日再现的场景,在这个陌生男子卸了板,拿着书付钱时,她伸手一把压住了摆放在柜台上,正要结账的书籍。
“你们将军厉害吗?”
“我们将……掌柜的说哪里话,什么将军,哪有将军,我怎么听不懂啊。”
陌生男子语无伦次地尴尬笑着。
“你听不懂没关系,你去告诉听得懂的人,下次别派人来了,我不接受他的施舍。”
第70章 很在意她
第三日, 同样的时间,门外来的人不再是陌生的面孔,而是凌昱珩本人。
文昔雀举着手里的木板, 心神难定, 她还未说话,他就上前夺走了她手里的东西, 丝毫未将他自己当做外人。
她按在他将要卸下的木板上, 阻止了他的行动, “我说过了, 我不需要。”
她不想承他的情, 恩与怨最是难消, 越是纠缠在一起, 她越发是走不出来。
凌昱珩微微一笑, 单手用力,轻而易举地将板子卸下来, 撑着木板的文昔雀因他的动作,身形不稳, 差点跌入他的怀中。
单靠自己就稳住身子的文昔雀, 虽无甚事也略显狼狈,她分明不是容易动怒的人,这回脾气也不由大了起来, “凌昱珩!”
凌昱珩有些失望地看着自己伸出的空荡荡的右臂,在她恼怒的目光之下, 淡定地收回了手。
“我在呢, 读书写字的手金贵,这些粗活我来就好,就当是……我之前所作所为的微不足道的弥补, 好吗?”
文昔雀仰头望着他,带着些许痞气的笑容里是藏不住的讨好和小心翼翼,再无过往的狠厉和嚣张。
分明是高大的人,在她面前,好似无端地矮了好几截,她的恼怒中夹杂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不用,这里不欢迎你。”
不要再来惊扰她了,别逼着她恨他。
凌昱珩笑意凝住,他紧抿着唇,不发一言,埋头将木板全部卸下来,而后又将书架之上,落了灰的书册取下来,打算拿到后院晒一晒,乘着今日这极好的天气。
他熟练的动作刺痛了文昔雀的眼,往昔重现场景里的人早不是四年前的凌郎了,物是人已非。
他凭什么能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她眼前,他凭什么能将那些她不愿意再记起的过往,轻而易举地挑起?
凭什么她就得原谅他,而他误解了他,他凭什么不原谅她,非要欺辱于她呢?
这不公平,也不公正,可谁来维持着公平与公正呢?
“阿雀?你怎么了? ”
凌昱珩慌得放下了手里的书,从袖中掏出帕子轻拭着她湿润的眼角。
“啪!”
文昔雀打掉了他的手,擒泪的双眸里是掩不住的恨与怨。
凌昱珩僵在原地,黑眸闪过一丝受伤之意,随即,他颔首垂目,低声说:“我没想打扰你,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你不喜欢,我就不出现在你眼前,这样都不可以吗?”
他伏低做小,又几番躲在暗中自以为是地帮助她,文昔雀并没有得到宽慰,他只是为了她回心转意罢了,其他的,估计他依旧是不明白的。
“不要再来了。”
她忍了忍,最终也只有这一句话能说,已经成为过去了,她不想闹得双方都难看。
凌昱珩非但不退,反而朝她走了过来,他无视了她的抗拒,来到了距她不过几寸之远的地方,随之而来的,还有他深不见底的执拗和令人难受的哀伤。
他凑近了她,两人之间,呼吸相融,“我是真的知道错了,我和靖安侯府已然割席,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你心里是懂的,是,我确实自己也和侯府有嫌隙,但最重要的原因是我想为你讨回公道,我什么都能为你做,只要你点头。”
文昔雀伸手推了一下他,微弱的力道,他竟也顺着这股力退后了好几步,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真是不可思议,不痛不痒的推搡也能撼得动他吗?
他当真在为了她而退让?御史台动摇不了靖安侯府,最主要的原因是皇帝最看重的大将军是靖安侯的嫡长子,动靖安侯府背后的动机极有可能会是打压皇帝本人的势力,所以朝中官员谁也不愿意直接触皇帝的霉头。
但现在凌昱珩脱离靖安侯府,这也就意味着侯府与皇帝之间的联系开始脱离,靖安侯府失去了最大的依仗。
她是懂的,懂他放弃侯府,放弃爵位之后所带来的影响,因而她一直在说服自己不要怨他,不要恨他,只当是两清了。
可,哪有那么简单,道理她明白,情理上,她实在做不到,什么两清,她所承受的委屈和欺辱,并不会因为道理,而让她的痛苦少多少。
“现在你在意我,才有公道,将来你不在乎……”
“没有那样的将来,我就算是死了,也没有办法不在意你,我用我的性命起誓。”
她话都没说完,就被凌昱珩抢断了,他信誓旦旦地说着承诺,她反而是怒了:“我不要你的发誓,也不要你打着是为了我,对我好的名义,来逼我妥协,什么叫为我讨回公道,没了我,你便连公道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吗,还是说你明知道,明知道侯府做过的恶事,却因那些事对你无害,就视而不见了?这种公道,我不要你来讨,更不用你来施舍。”
凌昱珩闻言,猛然上前,逼退了她,将她禁在双臂和柜台之间,他红着眼,戾气又显,咬牙恨道:“文昔雀,你这个可恶的女人,你快要把我逼疯了,你到底知不知道?”
文昔雀再次推他,这次的力道比上次更大,他却纹丝不动,不退反进,“所以你又要把过错和缘由推到我头上?这就是什么狗屁大将军的担当。”
她被逼的骂了脏话,果然每次还是要起争执,果然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听不进去话。
“哈哈,好,说的好。”凌昱珩怒极却是笑了,他愤懑不平地回道:“口舌之争,我从来不是你的对手,你说的没错,我不在乎什么公道,也不在乎什么狗屁大将军的担当,我在意的从始至终只有你。”
他俯下身,贴在她的耳迹,喃喃低语着:“你的公道是什么,君明臣贤,律法公正?还是善有善福,恶有恶果?世间之事,哪有你想的那般美好。我记得你说过,我是英勇无畏的大将军,那你知不知道灭国的将军,他的刀饮过的血,远不仅仅是敌军士兵的血那么简单,如此,你还要跟我谈什么公道吗?”
“你……你……”
文昔雀心神一震,凉意自后背而起,顷刻间就动摇了她,不用再多说明,她已是明了他的未尽之意,又惊又惧地看着他,半天都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别这么看着我,我不过是奉命行事。”吓到了她,凌昱珩终是不忍的,他缓和了神色,连言语都柔和了起
来,“阿雀,你别误会,我不是来否认你的公道,也不是来对你的坚守指手画脚,我是想劝你不要太固执,或许,或许你可以利用我,公道也好,其他的也罢,你可以利用我来达成你想要的,好不好?”
温|热粗粝的指尖在她的面颊上轻抚着,哪怕动作再轻柔,也让她觉得刺人。
文昔雀怔怔地看着他,半饷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明不白地利用你,那我成个什么人了?你,你走吧,我想静一静。”
她早已明了,他不再是当年的他了,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楚了。
停留在原地,沉浸在过去的,从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人。
她闭目沉思,耳畔是他的一声轻叹,“我可以走,也可以尽量少的出现在你面前,但是阿雀啊,你能不能对我有所期待,哪怕只是一点点?不要总想着远离我,排斥我,好吗?”
“我会考虑的。”
她一直在躲,一直在逃,落得一身狼狈,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至少四年前的自己,不会是如今这般没有骨气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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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钟府,文昔雀站在大门前的石阶之下,只犹豫了一瞬,便走向了看门的小厮,请他们代为传话。
自上次钟玉铉说过那句“私心”的话后,她就没再主动来过这里了,在平息书肆见到了钟玉铉也刻意维持着距离,唯恐耽误了他。
今日她来,是为了她当初求助一事,她想清楚了,有始得有终,不将事情解决了,她是不能继续前进的。
她被邀入内,钟玉铉已在厅中等候了,急差人备茶点相待。
文昔雀揖礼,深深鞠了一躬,坚定地道:“我为旧事而来,几番反复,幸得钟大人不弃,这次,请大人务必弹劾靖安侯府,为不公之事寻个说法。”
钟玉铉上前虚扶了一把,回道:“分内之事,本该尽力,你不必如此多礼。”
她被邀请入座,钟玉铉将现状缓缓道来。
“自镇远将军脱离了靖安侯府,御史台对我调查侯府一事的态度已然转变,隐隐有支持之意,侯府侵吞民田,贪赃纳贿已有实证,然此类罪名难伤侯府根本,最有力的谋害朝廷命官的证据,因他人所阻,不在我手,我尚需时日,跟对方商量。”
他说的简明扼要,有为她解惑的意思,也有不希望她卷入复杂局面的意思,文昔雀本就是聪敏之人,何尝不懂他的苦心。
不过,她既然主动来了,就不会在逃避。
她安抚一笑,说道:“商量之事就交给我,我会让他把证据交出来,并协助钟大人你的。”
钟玉铉眉宇间难掩担忧,“好不容易划清了界限,再牵扯上干系,真的好吗?”
“事情不解决,就无法和过去告别,更何况,既是我提出来的请求,总不能让钟大人您一个人承担所有,您放心,不会有问题的。”
她得去面对,去把她曾经的勇气和傲骨找回来。
文昔雀眼神坚定,钟玉铉不由被她这副模样吸引了目光,定定地望着她,在她疑惑地视线传来时,他方才惊觉自己的举动有些失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