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话到嘴边又才想起,今日一早苟富贵来传话,何宗保这一只队伍也被调来球场四周布防,负责护卫皇帝了。
留在宫苑伺候的无非是几个粗使婢女和内侍,也不顶用。
宋知意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快速思忖一番,急声对落眉说:“殿下那边耽误不得,这样,你先赶过去,沿途给我留个记号,待我向皇上禀明,立刻带人手驰援。”
“也好。”落眉立即离去。
宋知意则跑去看台欲找皇帝,谁料意外撞上了四皇子赵景。
赵景一脸嫌弃地瞪着她,退后好几步,“你见鬼了!”
宋知意见赵景如见希望,完全顾不上他那不客气的话语,直截了当道:“你三哥有危险,你应该有得力手下吧?快带他们去救救你三哥。”
赵景却是狐疑地打量宋知意,似乎根本不信她。
宋知意本就心急如焚,见状更是无奈,“我实在没必要借口他扯谎诓你。”
言罢她还是急步匆匆径直去找皇帝要人手,这个四皇子嘴上对赵珩殷切得很,怎么遇事是这个德行?怪不得赵珩要派人查他!
然而令宋知意完全没想到的是,皇帝听闻这个羸弱的儿子可能遇险,最先的反应竟不是马上派人前去查看,而是面带不悦地问:“今晨朕命他前来观礼,他不来,如今不好好待在宫苑养病,明知不良于行,又跑出来添什么乱子?朕就坐在这,皇威浩荡,谁敢明目张胆对皇子下手?”
宋知意浑身僵硬地跪在地上,一颗着急得快要冒火的心瞬间冷了一半。
围坐在皇帝身边撒娇的五皇子六皇子都睁大眼睛盯着她,即使她不抬头,也能察觉到四周投来奇怪又漠不关心的视线。
她想,就是因为你这个当父亲的皇帝待儿子这般态度,外边的贼子才敢明目张胆肆意妄为!
可是这话她不敢说,她只能恭敬地跪着,向皇帝磕了一个头。
皇帝颇为头疼地叹了声,半响终是挥挥手,吩咐苟富贵,“你带一队侍卫跟去看看。”
苟富贵领命,宋知意急得连谢恩也顾不上,起身便跑开了。
一行人沿着落眉沿途留下的记号寻到密林,落眉还没找到赵珩,好在人手多了,又是本领高强素有经验的皇家侍卫,这才发现那个被掩盖得好好的洞坑。
宋知意和大家协力把树皮枝丫掀开,一眼就看见赵珩直直往下坠落的身体,她下意识伸出手,拉住他。
其余侍卫听到动静纷纷过来帮忙,好不容易把赵珩拉上来。
然而他一身泥泞与血痕,双手不知被什么东西啃咬得血淋淋的,露出嫩.肉,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
宋知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早上才冷冰冰地坐在轮椅上对她说“你管那么多做什么”的清贵男人到底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她小心翼翼替赵珩拨开凌乱打结的头发,他的脸竟也是一道道可怖伤痕,嘴唇泛起不正常的乌青色,她忍不住哽咽,“殿下?”
赵珩体力不支,意识已经昏昏沉沉,薄唇轻启,呢喃着什么,宋知意俯身凑过去也听不清,只好先叫侍卫们把他送回去给太医看诊。
焉知赵珩即使晕了过去,大手依旧死死攥着她,不肯放开。
苟富贵站在一旁瞥了眼,“三皇子妃,干脆您也跟着回去吧,奴才会向皇上禀明所见的。”
此刻宋知意想的却根本不是求皇帝做主,她费了一番劲儿,把赵珩的手扳开,等侍卫们背他离去后,她凝着手腕上沾染的血痕,毅然拉住落眉留下,又把陷阱遮掩起来。
随后就藏在不远处的草丛里。
落眉说:“奴婢一路找过来,只发现了庆嬷嬷被打晕丢在杂草堆里,还有殿下的轮椅,可疑人士一个没有。他们现在又怎么还会出现让咱们抓住把柄?”
宋知意一肚子憋闷和怒气,愤愤说:“若贼子只想取殿下的命,应该会痛快下刀,而不是这么费心折辱,我想他们一准还有旁的心思,实在等不到的话,咱们就回去。”
落眉便应下来。
随后不到半个时辰,果然有一阵喧闹声响从远处传来。
靖阳侯世子大摇大摆地带着几个王孙贵族的公子哥,夸张道:“你们别不信,方才我就是在这看到一只七彩九尾狐。”
“九尾狐不稀奇,七彩的倒是没见过。”一衣着富贵的公子搭话,边四处搜寻着。
晋小公爷疑惑地推推靖阳侯世子的胳膊肘,小声问:“你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靖阳侯世子却只是高深莫测地说:“待会你就知道了。”
“快看这!”
走在最前头的公子大声嚷起来。
靖阳侯世子面色一喜,忙带众人过去,故作惊讶说:“难道是掉进猎人的陷阱里了?咱们快揭开看看。”
其余人纷纷撸起袖子,带了仆从的就叫仆从动手,三下五除二便掀开所有树枝。
就在靖阳侯世子以为众人会看见一个狼狈不堪的残疾废太子,心底忍不住升腾起一股阴暗不可告人的快慰时,有人奇怪说:“什么也没有啊!”
靖阳侯世子脸色微变,不敢置信地上前几步,往底下打量几圈。然而大坑底下空荡荡的,果然什么也没有!
有的公子耐不住气,加之一身细皮嫩肉的硬是被拉着在山林走了半响,恼火质问道:“你叫我们跑这么远,七彩九尾狐呢?我看根本就没有吧?”
靖阳侯世子脸色难看,自然不敢表现得太明显,讪讪笑道:“可能跑远了。”
“无趣,不如看马球赛。”
有一人说这话,不多时人便纷纷散了。
靖阳侯世子咬牙攥拳,眼看众人离去,猛地推一把仆从,“你下去看看,是不是躲在角落里!”
仆从哪里敢下去,畏畏缩缩求饶道:“世子爷,咱们也赶紧走吧?万一三皇子被人救走了,故意遮掩好上面,就等咱们来,好抓个现行……”
靖阳侯世子脸上划过一抹慌张。但很快笃定道:“不可能!我过来时看四皇子还若无其事地喂马,皇上更是早就厌弃了这个残废,还有谁能想起来满林子地找他?”
宋知意气红了一张脸,再也忍不住,对落眉比了个手势。落眉瞬间领会,二人悄然起身,落眉趁靖阳侯世子不备,一手掌重重劈在他后脖颈,身旁的仆从惊吓大喊,也被宋知意眼疾手快抄起木棍一下打晕了过去。
“让你们干坏事!”宋知意一脚踢在昏倒地上的两个男人身上,怎料踢不下去。
落眉道:“还是奴婢来吧,免得脏了您的脚。”
说罢连踹两下,只听“扑通”一声,人利索地掉进坑里。
宋知意满腔怒气这才勉强消了些,也探头往下瞥了眼。
这坑竟是那样的深,也不知赵珩双腿残疾,仅靠双手爬了多久才爬上来?若她没有及时赶来拉住他,他又会怎样狼狈地摔下去?
宋知意不禁后怕地喃喃出声:“靖阳侯世子未免太猖狂了,我以为是哪个皇子才敢下这样的毒手。”
落眉沉默片刻,“您有所不知,靖阳侯正是慎妃的兄长,越王殿下的亲舅舅。今日许是慎妃与越王助推也未尝可知。再者,靖阳侯虽只是侯爵,然老靖阳侯亦是与四大老国公一起跟随先帝打江山的,当年更是在靖阳城救了先帝三回,先帝初登大宝,厚封功臣,老靖阳侯婉拒国公爵位,向先帝求了一道免死金牌,先帝自然允了。”
宋知意恍然大悟,原来是祖上功绩卓越,又有免死金牌保身,难怪这样猖獗。
可赵珩好歹还是皇帝的亲儿子!臣子犯上,岂不是大不敬,是谋逆?
要知晓,当年宋知意的祖爷爷只是在朝堂上对前朝的皇帝说了句:“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恐怕不是明君所为”,便祸连全家老小被打发去岭南干苦力了。
尽管这也有前朝皇帝昏庸无道的缘故。
说到底,是赏是罚,一切取决于皇帝怎么看。
可是今天观皇帝那态度,宋知意忽有些摸不准,这事最后到底会是什么定论?若身为一国之主的皇帝也有失偏颇,他们又还能去向谁讨个公道?
宋知意少有地感到一股莫大的忧愁和无奈,左不过如今罪魁祸首也被踢下去受一受同样的罪了,她记挂着赵珩,不知他身体怎么样,有没有性命危险,也不再多留,拉住落眉便先回宫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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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赵珩昏迷不醒地被送回来,那满身伤痕惨不忍睹,封太医可是愁得要命。
那场雨后好不容易才养起来一些,如今又……
唉!
封太医有什么办法,只能尽力医治着。除了双手,赵珩腿上被嘶咬得最严重,好在他感知不到什么痛觉,封太医刮毒放药也可利落许多。
怎料这回却不同以往。
封太医的刀触上皮肉,没划拉几下,赵珩的腿就猛地抽动一下,险些将他踹翻。封太医又惊又愣,吓得站起来,看到满额冷汗惊醒过来的年轻男人。
他声音沙哑,极其痛苦地喃了一声:“疼……”
疼?
疼!
封太医心头一震,隐约有个猜想,但眼下伤口尚未处置,他按耐下来,吩咐内侍去取棉巾来给赵珩咬住,只道:“殿下,您忍忍。”
话落,封太医的动作也不敢慢,又命两个内侍一左一右替他按住赵珩的腿,他快速清理罢,放药包扎。
其间赵珩出了一身的冷汗,额角青筋暴起,却也只是闷哼几声,快半个时辰,硬生生挨了过来。
他隐忍的意志力简直惊人。
封太医何尝不是一脑门子的汗,所幸外伤全处理妥当了。
封太医细细把了脉象,开药方吩咐内侍去煎药,等屋里没有旁人在了,才神情凝重看着赵珩问:“殿下,如今你可还有精力听微臣一言?”
赵珩虚弱地躺在宋知意粉粉嫩嫩的床榻上,迟疑地望着周遭一切。
窗外微风拂进来,吹动案几上的玉兰花枝,幽香袭来,他逐渐意识到那不是幻觉。
她真的像是神女一般出现,在他不受控地坠入深渊前,拉了他一把,把他拉回了光明里。
赵珩的目光最终缓缓落在封太医身上,“你说吧。”
于是封太医取出银针,“若是疼,您便告诉微臣。”
封太医依次在他腿上几个要紧穴位施针,随着长针深入,赵珩眉心狠狠一蹙,痛苦得再道了声:“疼。”
好,封太医这次有数了,立马取针,但也不敢把话说满,斟酌一番才道:“您的腿,或许换种治法,还有救。”
赵珩神情狠狠一怔。
显然他也已感受到了久违的痛楚,明明从前无论他用什么利器来砸都毫无反应的腿,如今会疼了。
封太医还是保守地道:“微臣怀疑戎狄部落豢养的那怪物身上有毒,进入人体可使得人知觉麻痹的奇毒,否则朱院首给您治了这么久,什么外伤都痊愈了,您除了梦魇发疯,也并无其他症状,偏偏就是站不起来,实在怪哉。可惜当年与那怪物交过战的将士们都没能活着回来,戎狄战败后,圣上也下令将那怪物全都烧死了,这点只是微臣的猜测,是否当真如此,如今很难查起,微臣也自知医术不是最精湛的,您若愿意相信——”
“我信。”赵珩一字一句。
封太医对上赵珩坚毅的目光,放心下来,继续道:“姑且断定为毒,毒可用解药解,也可用剧毒来攻,两相克制,彼此消融,您今日中了蝎毒,蚁毒,双腿却有了知觉,大可印证这一点。所以微臣往后得给您用毒。可这终究是有风险的,一着不慎,恐会丢了命。”
赵珩自嘲一笑,“我半死不活地熬到今日,至亲、权力、地位,全都丢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他早就受够了困在轮椅上的无可奈何。譬如今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贼子对他肆意妄为,他一次次往上爬,又一次次摔下去,愤怒,不甘,绝望,有那么一个瞬间叫他不受控制地想,不如就这么死掉好了。
可他想活啊。
因此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也得试。
毕竟除此之外,他别无他法了。
封太医擦了把汗,宽慰道:“您也放心,微臣敢这样说,自然也是豁出了身家性命,用量必会慎之又慎。此事在您痊愈前,也绝不会向外透露只言片语。”
赵珩“嗯”了声,万分疲惫地阖了阖眼,喃喃问:“她人呢?”